2008年10月27日

转载:無奈的小山村

2005-05-12 20:16:31.0

每年五一长假选择旅游,都像坐在饭店里面不知道吃什么好一样,无从下手。没想到今年的五一,却给了我一份心灵大餐,让我震撼令我伤心让我反思!。。。。回京以后我不知用什么办法安慰自己,也不知我的怨气与苦闷应该向谁发泄,只能选择我整日泡着的装修论坛,告诉我在这里的亲爱的朋友们。

我去了我一个同事的老家,地处安徽北部的一个小山村,印象中淮北平原应该是落后的,但从没有和极度贫困与悲哀联系在一起。我们开着一辆越野车从北京出发开了八个小时,走了八百多公里到了他们的县城,然后用了四个半钟头在没有路的山路上走了六十五公里。

2008年10月25日

7。遭遇日本兵

作者:张戟

日本军队进攻胶东,先是有小股日本人从海上登陆,登陆点就在我们这个小镇。日本人登陆时受到当地军民的强烈阻击,当地各样武装都参战了。那次战斗日本人打败了,被打得丢盔舍甲,狼狈不堪。日本人的军被,物资在所经的街道上,丢得到处都是。有些参战的人就把这些物资拿回了家。日军的物资相对当地的土布、器皿而言,不论在式样、款式上都时髦多,这些战利品一时间成了乡下镇上的“抢手货”。

局势非常复杂,当地有国民党的军队、山林支队、当地的武装,各个村还有自己的民团。民团是一个纯粹的民间组织,当时的大部分的家庭,家里都有枪,很容易自发地组织起来。小镇出现了暂时的无政府状态,山里的胡子在小镇上闹事,有一次和菜市上的人们打了起来。有几个人回家一吆喝,顿时十几个人提着枪和刀就出来了。正在欺行霸市的胡子开始没有把这十几的人看在眼里,直到有人回家搬出了两挺机关枪。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老人们都是这样说。胡子们是不敢找镇上的人麻烦的,“他们有机关枪呢”。这种多种形式武装力量的存在,在短期内达到一个生态平衡,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山里和小镇上的人们能够安居乐业,不常被骚扰。

小镇自古是军事要地,环山靠水,又有海洋作依托,可进可退。日本人在不久以后向小镇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他们不再是小股入侵,而是采用了兵团作战。日本人的小钢炮与中国人的老山炮交火,声音大的几公里都听得见,黑夜里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房屋在炮声中颤抖,鸡犬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不安地叫着,老百姓关紧街门在家求神拜佛,祈求自己的军队打胜仗。

与日军交战的除了山里的山林支队,还有当地的民团、自卫队。从东北逃难到山东的难民,给小镇上的人上了活生生的一课,东北沦陷的遭遇更加证实、渲染了亡国奴的悲惨。小镇上表现出空前的团结,镇上的人纷纷出人出钱,平时一毛不拔的山区农民,用手推车推着整头的猪羊支援前线,大家不愿做亡国奴。镇上的人有许多人至今还保留有聂荣臻、徐向前签名的收据。北京的军事博物馆里收藏着我们那个地区的一辆小推车,作为永久的纪念。

战斗失败了,日本人清洗了小镇,有许多拥有日本战利品的人被砍了头。各种武装的抵抗,遭到了日军疯狂的报复。民间的武装力量部分逃到岛上、山里,部分转到暗处。武器捐献给了抗日武装,或被日本人收去,就是从这天起,镇上乡下的人们,失去了武器。

日本人打着“大东亚共荣”的旗号,在小镇尽量不扰民。镇上的人在战前与日本国就有海上贸易往来,有许多人士是日语通。日本人很快在小镇上组织了皇协军,主要作用是维持地方治安。镇上的要保护自己的权利,就要借助日本人的枪,听日本人的管制。镇上的坏人有了犯罪行为,被告到宪兵队,得到严惩。皇协军的存在,镇上的人与日军有了讨价还价的权利,日本人也不再敢为所欲为,随便杀人。日军、皇协军和镇民在小镇上达到一个暂时的生态平衡。

日军到乡下抢粮、杀人,山里和乡下人的生存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连老鼠洞里的粮食也让日本人翻走了。民众自愿地把粮食捐献给自己的军队。日本军队在极大的恐慌之中,除了上山扫荡,就是呆在据点里,不敢出来。江泽的母亲骑着毛驴到城里赶集,不慎走近了日军的据点,遭到机枪扫射,打起沙子,飞得她满头都是。毛驴受惊了,险些把她摔了下来,气得她骂“小日本,嘴里流血水。”

山林支队很快注意到地方武装力量的强大,在乡下做了大量的宣传鼓动工作。有一天,胡子把山民以采石作掩护,召集到了采石场的那片坟地里。山林支队的李队长给大家讲了日本人在中国的野心,李队长请江泽的母亲讲了日本人在东北的暴行,讲了东北的抗日联军。上百的山民聚集在采石场,没有一点声音。山林支队的战士戴着毡帽、打着绑腿,背着长枪。

江泽的母亲站在大家面前,两眼饱含着泪水,充满了激情。江泽生父下落不明,为了生计她不得不改嫁。这几年的遭遇,常常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李队长的一番话,让她醒悟了,日本侵略军就是造成她不幸的罪魁祸首,她找到了自己敌人,可以给孩子的父亲报仇了。

江泽的母亲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心情舒畅过。她以全部的热情参与了抗战的工作。江泽的母亲把东北的经验介绍到山里。她把水井的半腰向侧面挖一个深洞,把粮食藏到里面,再盖上井盖,又把草垛堆在井上。许多的粮食就这样的保护下来了,没有被日本人搜去。乡政府送给了江泽母亲一块匾,表彰她对抗战作出的贡献。李队长带着腰鼓队给江泽的母亲送了匾。

江泽这时已经是孔武有力的汉子了。李队长指着小院里一个足有八百斤的猪槽,对江泽说:“你搬起来给我们看。”“不行,不行。”江泽一边说,一边搓着两只大手。“试试看,”李队长笑着,眼睛里充满了鼓励。江泽紧紧腰带,弯下了腰,两臂一叫力,八百斤的猪槽子就端了起来。围观的人纷纷叫起好来。“跟我打鬼子去吧。”李队长看着江泽的母亲说。母亲有些舍不得,这是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她活着的全部意义。英雄的母亲还是说:“去吧,孩子。”

战争越来越吃紧,日本人在山里建起了据点。江泽他们有时是士兵,有时是山民。抗联打鬼子据点、拆公路,神出鬼没,令鬼子头痛。有一次,江泽从家里出来,正准备到采石场去,看到一个日本兵在和一个小孩玩。那个日本兵先是给了那个小孩一颗糖,然后把一把军刀拿了出来,用刀尖顶着小孩的肚皮,刀把顶着自己的肚皮,推着小孩向前走。日本人哈哈地笑着,那小孩呆呆地,任由日本兵所为。江泽看着这一幕,攥着拳,心想:“如果日本兵刺穿小孩的肚皮,我就掐死他。”

小孩向后退着,退到街道的另一侧的墙边,眼见着没有退路了。日本兵得意地哈哈笑着,把军刀收了回来。一转身看见了愤怒的江泽。“八*嘎!”日本兵叫着,给了江泽一个耳光,江泽一转身,一个扫堂腿,把日本兵打翻在地,照着裆就是一脚,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两个日本兵端着枪向他走来,他一个箭步跨过日本兵,向山里跑去。

江泽仗着地形熟悉,在曲里弯弯的山沟里很快把日本兵甩在身后,三个日本兵拼命追,甩掉也不容易。转眼间到了采石场,一面丈高的石壁,立在江泽的面前!

江泽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路了。这时,日本兵在身后开了枪,飞起的石子,打在江泽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江泽浑身的血热涨起来了,四肢开始有一种向外伸张的力道。江泽看到了在石壁的半腰有一棵小树,他纵身一跃,抓住了小树。日本兵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石壁上,石子在江泽脸上划出了几道血口。

小树不堪重负,向下倒去,江泽又向另一棵树抓去。就这样一纵一跃,身体像有人向上托着,江泽上了两丈高的石壁。三个日本兵望了望石壁,向上无神打彩地开了几枪,便退了回去。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老石匠和江涛被鬼子押着采石修碉堡,不慎腿被石头炸伤了,回家后发烧、咳嗽得厉害。江涛白天上采石场给日本人打石头,晚上回来给父亲访医抓药。老父亲的病终究不治,离开了人世。

父亲死了,家里很快负债累累。国民党到处募捐、抽丁。城里有一家富裕人家,按人口要送一个人去当兵。江涛顶替那个人去了,条件是还清老父的医药债。江泽的母亲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失去了两位亲人,彻底崩溃了。江涛走的那个晚上,江泽的母亲在蝎子湾转了一夜,几次想跳下蝎子湾。

江泽的母亲想了很多,她不能离开这个人世,她要看着江泽、江涛成家立业,她要对得起死去的两位父亲。这样的死了,在那个世界看到两位父亲,她怎么对他们说?江泽在抗联当战士,他们会把日本人赶走的,中国人会过上好日子的。老母亲一边想着,一边流着泪。她有一个好儿子,在山林支队当兵,那是她的骄傲。

2008年10月22日

6。炮声隆隆

作者:张戟

江泽第一次进采石场,母亲很高兴,孩子总算有了一个职业,可以学个手艺。这个采石场是很大的一片,在一座山的南麓,远远近近有很多人在采石,爆炸声和丁丁当当的凿石的声音不绝于耳。江泽第一次看到山里有这么多人,和他们一样靠采石生活。沿途看到许多人推着加工好的石料的手推车,沿着不足二尺的石路,排着队向山下而去。装车是一个巧劲,前后平衡;推车更是一股巧劲,不紧不慢。推慢了,车子阻力很大难于平衡,两臂和双腿很吃力,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一天下来,推不了几趟;推快了,车子由着惯性向前飞奔,难于控制,翻车也是常事。

老石匠选一个采石面,在选好的石壁上,凿上深孔,再在孔里放上炸药,放好引绳,点燃引绳,火焰就沿着引绳,爬上石壁。老石匠拉着江泽和江涛,向远离火药的方向跑去。

老石匠的手象锉刀一样,拉得江泽好痛。江泽不由自主地随着老石匠跑到山脚下的一块低洼地,两只手拼命捂着耳朵,两只眼睛死命地闭着。一声巨响之后,江涛说:“好啦,好啦。”江泽睁眼定神一看,他们置身于一片坟地之中,不觉吃了一惊。坟地里长满了蒿草,横七竖八地躺着、立着几个石碑。有几座新坟上的孝杖上挂着尚未燃尽的纸钱,在风中飘动。

江泽对坟幕、死人的事有些害怕,还没顾得多想,又随着老石匠,走回爆炸点。石壁的部分已经沿着凿孔从山体上裂开,很大的一块,跌在一个“U”形的深坑里。老石匠把石块凿开,凿平表面,凿出边角,加工成石料。除了把石块加工成石料外,老石匠还指点着江泽和江涛,做一些石器,像石磨、石礅、马槽子和猪槽子等。

老石匠真是个闲不住的人,那个女人有了这样的汉子是福气。抡了一天大铁锤,老石匠回到家忙着房屋扩建,添了两口,原来住的地方有些少了。这一年,江泽一家有不少好事--山前的几分山地收成不错,算是一件。卖石料和石器赚了不少钱,算一件。老石匠用这些钱买了一只母羊,母羊下了一个崽,算一件。家里新建了一个厢房,新建了院墙,又算一件。认识他们的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江泽母亲的脸上也慢慢地有了笑纹,再也不是一脸苦命相。

那一年秋天,满山的树叶有的黄,有的红,色彩缤纷,空气里都透着喜庆。老石匠宰了一头羊,在花椒树上摘了一些花椒叶和花椒,炖了整整的一锅羊肉。老石匠请了几个一起打石头的朋友,在新建的厢房里吃饭。江泽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以后也没再吃过。那天夜里,江泽看见老石匠搬着铺盖,进了母亲的屋子。第二天,江泽私下对母亲说:“我看见石匠叔进你屋了。”“以后,石匠叔是你爸啦。”母亲悄声说,一层红云布满母亲的脸。那一年江泽看着母亲真的年轻了许多,想起自己毫无音信的父亲,江泽觉得鼻子有些酸,嘴上却没说什么。这毕竟是母亲的大喜日子。

“艳福不浅呀。”胡子对老石匠说。胡子是老石匠的旧相识,是石匠堆的一个头,跟山下买石料和石器的客人打交道,少不了这个人物。这人腰里平时扎着一条绳子,冬天常披着一件露着棉花的破棉袄,喜欢玩枪弄棒。江泽的母亲说胡子的眼睛毒,一般人不敢看他的眼睛,眼气神和别人不同。江泽敢看胡子的眼睛。有一次江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坟地的石碑上,就凑过去。还没等搞清是怎么回事,硬邦邦的枪口就对准了江泽的脑袋。江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嘿,是你小子,吓死我了。”胡子忙把枪插进棉袄里。

“你把我吓死了!”江泽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说,“把枪给我看看。”胡子不给,两人就在墓地里争来夺去。胡子纠缠不过江泽,自小满山遍野地跑,脚步快着呢。江泽年轻力壮,只几个来回,胡子就招架不住了。最后,江泽和胡子达成协议,不把枪的事告诉任何人,胡子把枪给江泽玩了一会。胡子说:“小子,拿手掌我看看。”江泽把手伸给胡子,说:“不用看,我两个斗,八个簸萁,劳苦命。”“你是断掌呢。”胡子指着江泽手掌中的一条不间断地穿过手掌的线,惊奇地说。“跟我学功夫吧,断掌的人是武林奇才。”江泽脚步之轻快,让胡子不觉吃了一惊,不免有些惺惺相惜。

江泽和江涛早就想学功夫。有一次江泽到镇上顽,路过那个镇上有名的老先生家后花园,看到满园的苹果,忍不住翻墙进去,想摘几个吃。脚还落地,就让看院子的人暴打了一顿,江泽和江涛让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江泽回家后,看了自己的断掌好半天。这真以为自己会成为武功大师。江泽不打石头时,就和胡子一起混,很快就成了胡子的左膀右臂。胡子手下有一群人,十乡八里挺有势力。

秋天的时候,胡子的人到镇上买蒜,胡子说:“你把蒜头蒜秸分开,各按半价算。你这些蒜,我全买了。”蒜农觉得蒜头和蒜秸加起来,价钱没变,就卖了。等交了钱,觉得吃了不少亏,又不知吃亏在那。蒜农看看胡子背后的大刀,又不敢反悔。胡子他们欺行霸市,在镇上很是不得人心。

来年的春天,胡子他们和海盗水妖的人发生了冲突,水妖的人拿着鱼叉,胡子的人拿着钢钎。那场恶斗,双方都有死伤,打得远近闻名。有见过的老人回忆,水妖的人用鱼叉叉胡子的人,一叉一个准,鱼叉叉在屁股上,半天不落地。

2008年10月20日

5。江泽与江涛

作者:张戟

我们一行人盘桓在汉白玉建造的纪念碑的基座上。这座纪念碑足有四层楼高,基座直径有十几米,呈六边形,每个边上有六层台阶,台阶的两边是汉白玉的护栏,护栏有铁索环绕。

苍松翠柏中的纪念碑,在渤海的涛声中,似乎是向人们诉说着昔日的悲壮。我举头向上望去,纪念碑上的文字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环。几乎是每年的清明,小镇的人们都在这里举行一个纪念活动,催人泪下悼词和哀乐。日子久了,纪念碑上的名字不再与具体的生命连在一起,哀悼的活动像一场音乐会,那些撕心裂肺的哭泣,慢慢地消失了。

文字上所能找到的、女海盗的所有的故事就是那场在纪念碑前重复了一万遍的英勇拼杀。因为重复的次数多了,让人感到乏味。口头上的传说,又是那样的虚无飘渺,令人把握不住。当我讲述这个故事时,常常陷于冥思苦想。父亲说,老先生--女海盗的父亲善于吹箫,夕阳中的一曲,惊天地泣鬼神。那个家庭没了,那美丽的女海盗,慈祥的老先生。去年我回去,在女海盗的后花园的围墙上,是一个白灰写的大大的“拆”字。

江泽与江涛的家庭也没有了,这个家庭没有像女海盗一家消失在荣耀里。在老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我对江氏兄弟有了更多一些了解。而这些了解,让我看到了一个底层生活的真实。江泽和江涛本是两家人,江涛的养父是山里的一个善良的老石匠,收养了弃儿江涛,而江泽和母亲,从东北逃亡到我们这方土地。

东北沦陷了,江泽的父亲在逃亡的途中,消失在如潮的人流中。江泽和母亲随着人群,逃出了日军的铁蹄,沿途乞讨,走到了山东境地,他们是来投奔娘舅的。抱着一线希望,他们沿着满是泥沙的路,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个小山坳,江涛一路上饿得哭,小小年纪,他实在没有走的力气了,母亲总是说,看到舅舅就好了。就是这点希望,维系着母子的生命,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小江泽跟着母亲,就这样,乞讨着,从东北挪到了山东。

舅舅所在的小山坳在母亲的记忆中,是一个郁郁葱葱的所在。在母亲的描述中,小江泽看到了一个家的温暖。在高山的低洼处,有四间草房,草房的四周围着院帐,院帐是由活着花椒树围成。春天来了,花椒树开始长叶、长花椒,既防贼,又好看。在院门到草房之间,有一条小径,小径的两边,开满了山花,还有那各种各样的素菜、瓜果。在四周的山上满是山楂树和野果。红红满是刺的山枣树上,山枣酸甜酸甜的,想起来嘴里就流口水。舅舅是一个勤奋的人,在山坡上开垦的几亩薄田,每年有些粮食。坏年景时,到粮食吃得差不多时,野菜也下来了,全家不至于饿着。江泽就是在这样的憧憬中,从东北逃荒到山东。

东三省曾是山东人梦中的天堂。那里的土地黑得流油,随便种下去点什么,就够吃。听过来的人讲,东北的土豆大的象狗头,拳头大的土豆都烂在地了,随便一捡就是一麻袋。黄豆在黑土地里随手一撒,来年就是好收成。还有木耳、蘑菇和猴头。怀着这样的愿望,江泽的母亲随夫下了关东。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却遇到了战乱。江泽的母亲太想老家了,这样的兵慌马乱,全家还是在一起好,死也要死在一块。

江泽没有见到他的舅舅,也没有见到那几间草房。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一堆没有燃尽的草房的残迹和瓦砾。在江泽的世界里,舅舅是母亲讲给他的神话。他有时觉得,这个世界真奇妙,虽然从没谋面,舅舅离他却那么近,又那么远。小江泽在睡梦中,有时会喊舅舅,舅舅就是小江泽梦中的幸福。那一天,江泽走向法场时,他不痛苦,他觉得这一天早晚会来,他也该去看舅舅了。

“我们就在这住下了,舅舅会回来找我们的。我们会要饭,就饿不死。”母亲说。江泽和母亲来到了老家,看到了那片废墟。守着孩子,江泽的母亲没有哭。他们白天要饭,晚上就在这个废墟生活。秋天来了,小江泽冻得浑身发抖,他们在废墟中挖了一个穴,在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野草。江泽居然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了。山里好啊,山兔子、野猫能生活,人就能生活。

在离江泽家(如果那也叫“家”的话)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水塘,叫“蝎子湾”。水塘随着山势,呈头大尾长的蝎子状。蝎子头部是一个深潭,深不见底。江泽自小胆大,先是在蝎子尾的地方玩,慢慢地熟悉了水性,就能在蝎子头上顽了。江涛看到江泽在水里撒欢,羡慕的要死,也跟着跳了下去。江涛水性不行,下去就一直向下滑,等江泽连拖带拉把他弄上来时,他已呛了个半死。江泽和江涛于是成了好朋友。江泽还结识了其他几位小伙伴,大家没有因为要饭的事而嫌弃他,这让他和母亲很开心。

后来江涛的养父知道这事,对江泽充满感激,就和江涛来到江泽家。山里的人家相距很远,方圆几里没有人家,平时江泽母子在外要饭不在家,即使是看到江泽的家,也不会知道是人住的地方。江涛的父亲看到这个一半在地上、一面在地下的“建筑”,连说:“这怎么行,怎么行。”就帮忙给江泽家盖房子。这样忙了一阵子,江涛的养父累了个半死,盖了个小草房。江泽说:“有房子真好啊。”母亲望着小江泽,高兴得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又过了半年。这半年江涛的养父隔三差五的来江泽家。每次来,都是不闲着,这样江泽的母亲很是过意不去。有一天,江泽的母亲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下,等江涛的养父来了,江泽母亲说:“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本来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开口。人过到这份上,也顾不上廉耻了。”江泽的母亲,揉了一把眼睛,“我就是为江泽活着。江涛他爹,你要是真不嫌弃我这要饭的老婆子,我搬到你那里去住,你就不用来回跑了,我这辈子能侍候你,把江泽养大也知足了。”

就是这样,两家合了。江泽和江涛成了兄弟。两个人跟着江涛的养父到山上打石头,江泽的母亲在家照顾三个人的吃饭穿衣。江涛的养父,在辛苦半生后,也有了家庭的温暖,这世界上又多了一家和美的人家。

2008年10月17日

4。女海盗

作者:张戟

“从今后,打鬼子,除汉奸,我在所不辞。”女海盗一抱拳,向当年的山林支队队长、我的祖父作了一个揖,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掷地有声。一袭红装在夕阳的映照下,正气凛然的女海盗格外英姿飒爽。

山林支队支队部,包括围在窗户上上百号战士,此时安静得出奇。这事发生得太突然。这个专以山林支队为敌,令山林支队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居然自己投入到革命的队伍中来。

这次来访,女海盗是深思熟虑的。自从我祖父带人杀了作恶多端的原山林支队队长、流氓江泽,女海盗就盘算着这一天。对女海盗来说,几年来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不就是为了江泽的脑袋?现在的山林支队处事公道、为穷苦的老百姓做主,不但百姓称道,富豪乡绅也赞叹不已,确是正气所在。女海盗和她的队伍这几年也确实不易,由于前几年自己任性妄为,杀了几个山林支队的人,自己的名声也在正邪之间。现在国难当头,大家理应齐心合力对付日倭,不可再刀枪相对了。

于是,女海盗穿上这身红装,告别了穿了几年的黑色孝服,单枪匹马,摸到抗联的驻地。女海盗的意思很容易明白--要杀要砍任我祖父安排。我祖父略有深思,一按桌子,站了起来,看着女海盗的眼睛:

“行,你的事情我了解,从今后一起打鬼子。”女海盗的嘴角抖动着,眼泪眼见着就要流了出来,转身策马而去。

这下子山林支队炸了锅,这女海盗原来是在山林支队通缉的名单上的,一下子收编为革命队伍的一部分,大家有的称赞,有的反对。新同志不理解,老同志更不理解。我祖父说:“上级是有政策的,国难当头,为民族大业,不计前嫌。”

女海盗的家离我们现在的住所平并不远。女海盗对祖父来说就是邻家女孩,是乡间少有的知书达理的孩子。她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乡绅,日本留学生。几年前,女海盗家还是家道殷实,香火旺盛。聪明伶俐的女海盗,曾经是许多举人、秀才心中的梦想。祖父曾经在家里照壁上写过苏轼的一首诗: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诗据说就是当年祖父写给女海盗的。那时女海盗的父亲还在,其父在外生意兴旺,人称“老先生”。老先生不忘家乡父老,兴办义学,在家乡的穷乡僻壤上盖起了乡下人从没见过的二层楼学校。那年县里组织运动会,女海盗的父亲特意从城里带来了裁缝,给家乡每个穷孩子定做了一身校服,组建了军乐队。一时间,我们那个不见经传的小村声名大振,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县志上留下了一笔。

女海盗和祖父就在这所学校里上学。女海盗曾经随父留学日本,是村里唯一的大脚女孩,女海盗曾经是家乡的仙女。学校的后院是一片花园,有牡丹、芍药和迎春。花园后面是果园,满园的梨树和苹果。梨花开的时候,早春的学校风光醉人。女海盗当年和小伙伴在校园里玩耍,捉迷藏,打秋千。女海盗打秋千是一绝,她能把秋千打平。一身缟素,与梨花蓝天相映。

战争爆发了,女海盗的父亲生意也做不成了。山里成立了山林支队,是抗日救国军的一部分,山林支队到处募捐、拉人。女海盗的父亲替乡里纳捐,出钱出枪。开始时,山林支队深得群众支持,山林支队的战士都是来之咱老百姓,乡里乡亲,细说起来全都联亲带故,又是为了民族大业,老百姓谁能不支持?咱中国的老百姓啊,是天下最善良的老百姓了。那一年,学生游行,警察镇压。一位中央大员说天下是他们打下的,就应当由他们管。一位抗日救国军老战士说:“一派胡言,死的都是咱老百姓,应当由咱老百姓管。”老英雄望着血肉模糊的学生娃,愤怒了。

江泽是山里的一个混混,胡搅蛮缠,是一个说不清的主。江泽不是不讲理,而是讲不清理。江泽的那一套理,就不是咱老百姓的理。可有一点,这人武艺高强,一把大刀,打起仗来不要命。还有一点,这个人三天不打仗就手痒,要找点事。江泽和其弟江涛横行乡里,村里的人见了他,全都躲着走。就是这个人,打的小鬼子哭爹喊娘,丢盔折甲,鬼哭狼嚎。一仗下来,抗联就像得了一个宝。两仗下来,他就升了副队长。队长牺牲了,他就当了队长,山林支队的风气也就变了。

战争到了最艰苦的时候,城里的鬼子已经扫荡了几次,老百姓连草根都吃不上了。祖母晾晒在屋顶上的白菜帮子白菜根,原是喂猪的食物,现在是活命的口粮。我们那里有的土匪开始“绑票”。第一起撕票,遇难的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家里是财主。财主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上钱款,土匪把孩子放在财主家的墙上。当孩子看着母亲哭喊时,土匪把孩子拦腰一刀,孩子的小身子,一半墙里,一半墙外。

山林支队的生存面临着考验,究竟有多苦,没人说得清。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山林支队加入了绑票的行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绑走了女孩盗的父亲。第二天传来信,要村里去赎人。那时我的祖父还在村里,有一个自己的小生意。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心如火焚,纷纷解囊,平时接受过老先生救济的人更是奔走相告。很快赎金凑齐了,大家委派我祖父到山里赎人。

那一天,天不凑巧,下起了大雨,我祖母不停地说:“老先生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啊。”催大家早点起程。山路遥遥,毛驴驮着货物,在雨中怎么也走不快。等到山里,已经是掌灯时分。山林支队收下了货款,向山后一指:“人在那,拉回去吧。”我祖父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去,看不到一个人影。走着,看着,突然绊了一跤,定神一看,我先生一时身首异处。祖父不能自制,和山林支队的战士拼命,早就有两把刺刀对着他。

天上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村里的人一路哭着,把老先生驮了回来。一生行善的老先生,就这样的去了,连向亲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那年女海盗十八岁,家里有弟弟和老母,天塌了,只能以泪洗面。祖父托人多方打听,方才知是江泽、江涛下的毒手。祖父他们晚到了一个时辰,江泽等得不耐烦,就动了杀机。同时押解老先生的另一位抗联战士有些不忍,让再等等,江涛上来就是一刀。

老先生死了,村里的流氓欺负女海盗家中无人,明抢暗夺,日子没法子过了。有的乡亲把女海盗的事情告诉了日本宪兵,日本宪兵抓住了一个,打得半死。日本宪兵到村里,要女海盗指证还有谁枪了她家,女孩盗没吱声。村里那些混混,吓坏了,有一位后来说都尿裤子了。自那以后,村里的混混不欺负她们了,还有时帮她家一下。她知道民族大义,这次日本人给她出了气,以后就是通敌,就说不清了。女海盗找到了国民政府,政府让她忍一下,等局势稳定了再算账。女海盗一家提心吊胆地过着。好在老先生在世时,行善积德,大家都帮忙送米送面,日子还算过得去。

老先生死的第二年夏天,天气毒热。那天夜里,女海盗睡在院子了。这一年身体虽然消瘦了许多,心情平复了不少,脸色也有些红润了。一袭汗巾包裹着的她那丰腴的身体,在饱经沧桑的岁月里,依然透射着美丽。天上的月亮慈悲地照着这位美丽的女子,如果是和平的年月,她会有美丽的爱情,会是一位幸福的母亲。

就是这个夏天的夜晚改变了女海盗的命运。后半夜时,一个男子出现在她的惊梦里。女海盗一激灵,挥手从枕下拔出一把剪刀,指着自己的喉咙,喊:“你走开,不然我就死给你看。”这位男子就地跪下:“妹子,我想你好久啦,我愿拿命换取和你在一起。”女海盗定神一看,一位英武的男子跪在那里,一把大刀插在身后,两眼如火,死盯着女海盗。这男子一报大号,女海盗就知道了。这位男子是一个江洋大盗,人称“水妖”,据说在水上扛着一箱子弹,踩水可以露出肚脐眼。

水妖这次夜访就是想向女海盗求亲。早在老先生在世,女海盗对水妖就有耳闻。女海盗看着他,没言语。水妖急急地问:“你讲一句回话,我立马就走。”女海盗还是没言语,也许是觉得水妖没有害人之心;也或许是经历太多,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许是惊吓过度;也许是女子自卫的一种生理反应--女海盗突然瘫软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女海盗的母亲在屋里叫着女海盗的名字。水妖越墙而去,快如疾风。

过了半个月,女海盗一家离开了老宅。又过了半年,鬼子的海上军火库被抢,山林支队的宿营地遭到了炮轰,几乎夷为平地。听说附近的人也有参战者,他们看到了女海盗,一身重孝。山林支队被打散了。江泽提前得到了线报,和江涛一起跑了。从此后,我们乡里出了一位女海盗。山林支队、海盗、国军和日军混战,到处烽火连天。祖父在家呆不下了罗荣桓的部队。

祖父接到上级命令,除掉江泽,重组山林支队。江泽、江涛两霸,仍在地方做乱,没人敢惹。江泽好赌,山林支队的眼线,探好了江泽的踪迹,化装成赌徒,将他一举拿下。当被带到我祖父面前时,江泽满不在乎,说:“早知道你们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山林支队在江泽家搜出大量财宝,江涛又漏网了。

江涛在赌场上被鬼子逮着了,在宪兵队有人举报了他是山林支队的人,鬼子逼他投降,打得他体无完肤,他却坚贞不屈,破口大骂。和他一起被捕的另两位抗联战士,和他早就认识,江涛保护了他们的身份。

女海盗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她和江涛同为抗日烈士,他们的名字写在烈士塔上。在评定江涛革命烈士时,大家有很大争论,我祖父力争,给他抗日烈士称号。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革命队伍也是由老百姓组成,功是功,过是过。

往事如烟,女海盗的故事没有几个人知晓,烈士塔上的名字,慢慢地只是一个符号,她家的房子也换了主人,已是破旧不堪了。但是那满园的芍药、梨花和梨花依然按时节盛开。春雨来时,满院的鲜花缀满泪水,仿佛期盼着昔日的主人。

2008年10月10日

3。朝天放枪

作者:张戟

我们一行人走在通往海边的路上。这条路我自小到大已经走过了无数遍了。雨妹和几位朋友一路走着,有说有笑,我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很想给他们讲几个这所小城的故事。每路过一个地方,记忆就在心中泛滥,有一种冲动,一种渴望,希望有更多的人,分享这所小镇的荣辱和辉煌。真不知道这所小镇有什么灵气,雨妹他们似乎沉浸在小镇湖光山色之中,无不在陶醉中抒发着自己。

我常常觉得,我们所居住的小镇,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看着这里的一切,并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翔实地记录下来。这所美丽的小镇是有记忆的。一个人如果在这所小镇住久了,小镇的故事,就像风一样,会慢慢地灌到心里。以后无论走多远,梦就会锁在这所小镇里。

笑声不断地打断着我的思绪,我很快地在这种气氛中,忘却了往事的回忆。在飞扬着的青春的年华里,欢乐就像冬日了的白雪,纯洁、晶莹,在风的旋律中舞动着,无处不在。

我的心在飞扬,梦却锁在那所小镇里了。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能解脱。

我们那个地方,虽说不是历史名城,但每一寸土地下,都掩埋着荣耀与耻辱,忠贞和奸诈。这个百年小城镇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听母亲说,离我家不远的田野原是一片坟地。六十年代初时,响应上级号召,大家挖了祖坟,充作粮田。学校组织青年教师挖祖坟时,母亲那时正怀孕。大家把坟里的死人挖出来,丢到臭沟里掩埋,把坟墓里的砖和石头,清理出来,建筑田间小路。

母亲他们挖到了当地一位名流的坟墓,墓主曾是民国时期的一位校长。当坟墓开启时,虽然是几十年过去了,校长大人在崭新的被褥中依然神采奕奕。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一阵阴风吹过,所有衣裘皆化为灰烬,校长大人也是容颜尽失。

校长的夫人闻讯赶来,跪在亡夫的墓前,默默地哭泣。学校的一位教师,据说是当时的一位积极分子,大声呵斥,教育校长夫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重新做人。校长夫人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哭泣。

附近正在田里做活的老人走了过来,劝夫人回家。夫人坚持说再陪老校长一会儿,老农人向挖坟的青年教师说:

“老校长,好人啊。你们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吧。”

那位青年教师用一根棍,挑起老校长的头颅,用一种挖苦的语调,调侃着:

“你们看,这颗头颅里当年可是装满了学问,等将来科学发达了,我们说不定可以研究出复原这里面学问的方法。”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校长夫人的哭声已经是由小到大,泣不成声了。

母亲因为怀孕的缘故,呕吐的已经不成样子。中午吃饭时,校长夫人仍在哭,大家心里有些不安了。拿校长头颅取笑的那位青年教师也不再吱声。学校食堂的师傅们,就地取材,用棺材板支起了炉灶,尸臭在燃烧中,弥漫着整个的田野,母亲吐得“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天黑了,校长夫人还在哭。当学校里的老师离开时,夜色中的哭声,充满哀怨。

母亲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吃。第二天,回到学校时,受到校长批评,说母亲:“娇生惯养,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半年过去了,母亲虽然有孕在身,还要参加学校的政治学习。那年头,毛主席的指示比生命还要重要。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学校里就组织教师去“拉练”。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母亲已经是怀揣六甲。校长大人亲自督阵,要求每个教师都要参加军事化训练。母亲走了几十里山路,汗水湿透了衣衫。到了终点,母亲几乎虚脱。

公社书记人不错,看到母亲忙让座,对母亲所在学校的校长说:“快派人送回去,一旦出事,两条人命。”然后说:“这个样子怎么打仗?除非用来堵枪眼。”那一年,再拉练,没有叫母亲去。“那个年月,一会儿这么一个号召,一会儿那么一个花样,把人都折腾死了。”母亲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走过那片田野,远远望去是高高耸立的革命烈士纪念塔。那里记录着当地军民与日寇的一场殊死决战。我们那所县城,抗战死了二百多人,而解放战争却死去了三千多人。

小时候喜欢听战斗故事。我们那所小镇有一个老八路,在聂荣臻、徐向前的部队里当团长。老团长有一个日式望远镜和一把军刀。后来让老团长换酒喝了。 我小时候看到过老团长的一把军用水壶和望远镜。虽然是磕碰得不成样子了,却是真的。老团长说是他缴获的,因为他喜欢,首长就送给了他。

老团长没有文化,战争结束后就回到了家乡。是二级残废军人。因为身残,一生没有结婚。听说刚复员时,有个女医生想跟他过,老团长坚决不干,说:“咱一个没用的人,可不能害人。”那一年我们小学生拥军拥属,给老团长把水缸里打满水,把院子扫干净,老团长给我们讲了个战斗故事。

就在离我们家不远那片坟地边的山丘上,解放军和国军开战。开始的时候,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都在集结。到了中午,八路军这边吃大包子,国民党军队那边吃猪肉炖粉条。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都是当地的军队,军队里有许多人相互之间都认识。有一些解放军喜欢吃猪肉炖粉条,有一些国民党军人想吃大包子。于是大家就相互之间换来换去。

后来冲锋号吹响了,有些人来不及归队,就留在对面了。兄弟们帮忙,更换标志。“吃粮当兵,在哪一个样。”老团长是民族英雄,可思想就是这个水平。老团长的战友有当省委书记的,有当部长的,虽然他们也来看老团长,并没有帮助老团长思想进步。

我们问老团长:“打仗开枪吗?”老团长说:“打仗怎么能不开枪? 开始当官的不在,大家就朝天放枪。后来,来了当官的,就相互对着瞄准,找不认识的打。”“打死怎么办?”老团长说:“打死倒霉。”照老团长的说法,那时谁也不知解放军能赢,还是国民党能赢,有的家里兄当解放军,弟是国民党--吃粮当兵呗。

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二鬼子(伪军),当时也在场,老团长对他说:“你爹给鬼子当差时,那身军服一穿,匣子枪在腰里一别,一表人才,真帅。”老团长大拇指一伸,满脸佩服的神色,我们也对那位二鬼子的后代,肃然起敬。“你爹好啊,”老团长接着说,“那时俺爹让海上来的那个女海盗劫了个精光。要不是你爹带着鬼子出手,俺爹那条小命都没了。那个女海盗,又劫财,又要命,凶着呢。”我回家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父亲听,我那可怜的老父脸都吓白了,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在外边说。

2008年10月4日

2。雨妹来访

作者:张戟

回家的第二天,着着实实地睡了一个懒觉,醒来已近正午时分,是让母亲乒乒乓乓剁鸡食的声音吵醒的。在家里睡觉和在外边就是不一样,感到无比的踏实。起来以后,洗了一把脸,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水,就走过去和母亲凑热闹。昨天和母亲唠叨了大半夜,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母亲养的几只鸡光鲜油亮,在高高的渔网围起的高墙中,着急地等着午饭,我的肚子也有点饿。母亲养的是来亨鸡,通体雪白。在早春换毛季节,清一色的白中透着鲜亮,很有一些神高气昂的样子,惹人喜爱。母亲养鸡还是很有些技术的,曾经创造出每只鸡一个月二十八个蛋的高产纪录。这时的母亲正在和她的宝贝对话。每一个鸡都有一个拟人化的名字。

母亲在继续着她们的对话,不断地扬起手中拌鸡食的木棍,向那只长着高高的红冠子的、和母鸡争食的公鸡打去。气哼哼地,口中念念有词。母亲见我走来,还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对我说:

“这公鸡和你爸一样,一点不体谅人。和你一样,一点不照顾妹妹。”

“哎,别含沙射影好不好?”我有些脸红,想起了上次回家和妹妹吵架的事,心里有些歉疚,嘴上却不愿服输。

母亲狠狠地瞅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一点也不给我留点情面。

我和妹妹关系还是不错的,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在母亲看来,我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一样任性妄为,要有些涵养。而在我们,觉得兄弟姐妹之间就要直来直去。这样时间久了,有时会伤害得很深。有一次,我和妹妹相拥而坐,在一起看电视,一副很温馨的样子。母亲喜上眉梢:“瞧你们俩,象一对小猫小狗,这个样子真让人高兴。”在母亲眼里,莫非是猫的群体、狗的群体,也比人类之间相处得好?

我的心里受到了些许伤害。和母亲话不投机,向院门走去,信手推开了街门。一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前。她笑着说:

“老宅子的黑漆门很有风韵及味道。 它脱落了一些油漆,却脱落不了历史曾经的痕迹。”原来是文学城的旧相识雨妹,我们家的房子吸引了这位博学多才女子的注意力。

"那壁垒森严老宅子的大门, 关不住里面的故事。”女孩子笑嘻嘻地说,几分沉思,几分顽皮。

这房子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经历了三个朝代,有许多故事。在这所房子里生活过前清的举人,辛亥革命时期的县长,共和国的部长,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反革命。

看到雨妹和其他几位朋友,我有些喜出望外,忙招呼他们进屋。

我把客人一一地介绍给父亲和母亲。已经是正午时分,母亲忙着张罗午饭,打发父亲到冷藏厂去买些海鲜,招待客人。我们几位就和母亲一起准备包饺子。

北方的饺子是有些特色。在我记忆里最好吃的饺子是鱼饺子。鱼饺子的原料是八月份特有的针鱼,在鱼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针,身体修长,通体银亮。把这种鱼去鳞去刺,剁成馅,用上好的面粉擀成的、薄如蝉翼的皮,包成铜钱大的饺子,管保你满口生香,永世难忘。

我们家的饺子有两种,一种父亲饺子,一种母亲饺子。父亲饺子就是一面折一面平的那种,捏得紧紧的,就怕露了馅。吃起来皮多馅少,口感不好。母亲饺子是那种圆形的饺子,不是捏成的。母亲把饺子皮放在手心里,放上馅,四指一紧,就成了。包饺子招待客人最省时,最省事。拌好了馅,大家在说笑之间,一盘盘热腾腾的饺子就上桌子了。

母亲这时包的是猪肉白菜饺子。调好了馅之后,几位朋友嚷着要帮忙,母亲说:“不用,我一个人就成。”于是,我们几人就在客厅聊天,无非是些政局国策、文人雅士。几个穷酸文人的闲聊,大家可想而知,我就不再累叙。

说话间,父亲回来了,买来了黄花鱼,鲅鱼,牡蛎。一筐牡蛎把父亲累得不轻,有五十斤重的样子。我忙去接了过来,问牡蛎多钱一斤。父亲说:“便宜,四毛钱。”

母亲在厨房了吆喝:“快来盛饺子。”有位朋友说:“你母亲真快呀。”我友好地向他笑了笑。

其实母亲包饺子并不快。我大舅曾经说,他在南京当兵时,有一个北方大嫂,一人可以包给百十人吃。连队里过节,请大嫂去。先把两锅水烧开,馅拌好,再找四个手快的战士擀皮。大嫂一人,左右开弓,全连战士排着队等在锅边,饺子就像一群鹅,稀里哗啦下了河。等第一锅饺子熟了,炊事员就开始给大家盛饺子。盛完了第一锅饺子,第二锅也熟了。这包饺子本不是细工慢做的活,包饺子不但要皮薄,馅匀,还要快。慢了,就失去包饺子的意义了。母亲包饺子,要把饺子整齐放在盖帘上。盖帘是用高粱秸穿成,圆圆的,大得像椅子面一样大,小的比手掌大一点。

在我们吃饺子时,厨房里就传来了哗啦哗啦炒牡蛎的声音。雨妹要去看看。厨房里蒸汽弥漫,油烟四起。在油烟中,父亲挥着大勺,在八印的大锅边挥洒着汗水。父亲炒了二十斤牡蛎,用了一斤多甜面酱。

牡蛎、海鲜之类,我小时,在我们家乡很便宜。那时运输不像现在一样方便,也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冷藏设备,渔市的鱼成筐、成堆地臭了,烂了,用拖拉机拉到周围的生产队,做肥料用,称作“腥肥”。有时,鱼市的鱼太多,只有几分钱一斤。我们家常买些时令海鲜,这顿吃不完,下顿吃,部分喂了鸡。我们家的鸡不但“奥甘尼克”,而且营养好。可这种好景没有几年,海里的鱼虾就没了。现在的海滩,是一片滞泥塘。偶尔看见一个在海里游泳的人,蹬踏上了岸,身上就像长出了兽皮--每一根汗毛,都附着一线黑黑的油泥。当然,这是后话,我上大学时,还可以花十块钱,买五十斤牡蛎。墙角里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海贝的壳。

父亲炒好了牡蛎,大家围着一盆牡蛎,吃得满嘴流油,叽哇乱叫。我趁这个机会,给大家介绍一下北方的民居结构。我们家房子坐北向南,厨房(灶坑)是在三间房的中间,东间是父母的卧室,东为大。西间和厢房是其他家庭成员的卧室,厢房有东厢和西厢。古时富人家院落很大,厢房离正房较远。《西厢记》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西厢房。据说我们家也发生过《西厢记》的故事,不过这毕竟是丑事,有些不知详情。

我们家原是离海边很近的。据传,我姥姥小时候,乡下来了客人,把锅里盛满水,提着篮子到海边挖些海鲜,等海鲜挖回来,锅里的水就开了。后来我看英美文学,也有类似的情节--美国西部的神枪手,先搂动扳机,再把抢拔出来,打死敌人。我们的想象力也很丰富。现在我们家离海边有二里多远,而且越来越远了。先是围海造田,又是竭海而渔,再是填海建厂。海边被高高的围墙围着,海里是工业废水、废物,连一丝鱼毛都没了。欲哭无泪呀。

我们家的灶坑还是很考究的,锅台有两个,分东灶和西灶。锅台是用青砖砌成,上安八印大锅,直径一米有余。锅台上方,在与东间或与西间的隔壁上,各供着一尊灶神--就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那位。在远古时代,灶神地位显赫,由炎帝亲自担任,但从周代起,被贬为一个居于末位的小神。做饭时锅灶里的火穿过东间或西间的火炕,给火炕供暖。火炕是用土胚砌成,竖立的细长土胚做立柱,上面是扁平的土胚做炕面。北方的冬天,因为有火炕,比南方的冬天家里还要暖和。这本是最普通的北方民居,现在除了乡下,已经是不多见。摩天、霓虹影西窗,何处东方?

后来,在上黄花鱼时,大家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一个个饱肚圆圆地,走到厨房间,围着父亲的金鱼缸指手画脚。那可是父亲的宝贝。平时我们多看一眼都不行,怕掉进什么,污染了一缸水。母亲说:“吃饱了,你带他们到海边转转吧。”我们一行人,向海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