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9日

11。逃兵

作者:张戟

那是一个阴冷潮湿的秋天,江涛所在的那个连驻在一所破庙里。一阵阵冷风沿着庙门的缝隙里不时地吹进,还没有烧尽的木炭在冷风的吹动下,不时地窜动着一闪一闪的火苗。江涛穿着烤干的棉袄,和衣躺下。自从在连长处吸了大烟,不再是那样的乏力,屁股却因连日的潮湿生满了疥疮。那疥疮在屁股上生了根后,又在腰上扎了三匝。滚烫的棉衣贴着疥疮的部位,江涛烫得咧了咧嘴,真舒服。江涛把热的棉衣向疥疮的部位拉了拉。

北风在破庙的屋角里肆意地呼叫着,木结构的小庙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叫着,月光从窗棂中不时地投射进来,照着庙里破旧的帐子和旗帜,在风中飘动。

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打碎了夜的寂静,战士们拿起身边的武器冲出了庙门。江涛提着一支步枪,跟着队伍向庙外冲去。一颗炮弹落了下来,发出震耳的响声,小庙笼罩在炸起的尘土里。江涛腰部一阵剧痛。“我中弹了。”念头一闪,江涛用手捂着腰,晕倒在草丛里。炮弹的火光照亮了牛头马面狰狞的脸。

枪声象炒豆一样响个不停。江涛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马靴。一个日本军官正面目狰狞地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些什么,惊出了江涛一身冷汗。江涛一点也不敢动,咬着牙,憋着气,把呼吸的声音拼命地压低。慢慢地身上的汗消失了,湿漉漉的,透心地凉。那个日本军官随着他的士兵远离了江涛的视线,江涛知道部队就在前面。

江涛试着动了动,身上一阵痛,没敢轻举妄动。江涛很快地对自己作了一下评估——这样病弱的身体,不受伤,上去也是白给。伸手摸了摸枪,枪还在。那个日本军官军官的形象就像用刀刻在江涛的脑海里,江涛想着“啪”地给那个日本军官一枪,把那个小日本撂倒。想归想,江涛现在在敌人的阵地上,真是不敢动。

枪声渐渐地远去了,江涛拄着枪站了起来,腰部伤口的疼痛让他打了个寒颤,江涛一阵神志恍惚。“江涛。”母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知道这是幻觉。那一次吴冕出逃,江涛被打得实在受不过,身上的疼痛让他神志模糊,母亲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过。江涛的眼泪随着就流下来了,他不想再去找部队了,他现在的样子,找到部队又能做什么。他要回家找母亲。

江涛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他饿了。回到了庙里,翻了翻几个地方,什么也没有找着。看了看手里的枪,丢了可惜,留着是个祸害。想了想,还是丢在了地上。在庙了找了一根棍,拄着出了庙门。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士兵,江涛走上去问了一下。“仗打得很惨烈,部队被打散了,弟兄们都阵亡了。”一个士兵忧伤地说。一辆吉普全速从江涛身边驶过,一个士兵猛地拉了江涛一把,江涛重重地摔在地上。江涛从地上爬了起来,腰上的伤口钻心地痛,恨恨地看着那辆军车消失在尘土里。看到江涛龇牙咧嘴的样子,一个士兵过来扶了他一下。那士兵想看看他的伤口,一拉衣服,揪心地痛。

几个战士架着江涛来到了一个村庄,村子里驻扎着国民党的一支收容部队,收容从阵地上下来的士兵和伤员。村子里设了粥棚,江涛在村子里喝了两碗粥,感到有了点劲,自己到卫生队请人把伤口处理了一下。卫生队的护士用剪刀,把江涛的棉衣剪开,脱了下来。

有一位年轻军官在收容站里死去了,一支派克笔插在军服的上衣口袋上,衣服的扣子上挂着一条怀表的链,嘴上还没有长胡子。一位年轻的媳妇细细地擦净了年轻军官脸上的血污,看着那张英俊稚气的脸,围观的姑娘媳妇都哭了。那位年轻的媳妇回家动员自己的婆婆把家里那一口寿材捐了出来。

老婆婆专程跟着那口寿材赶来,那口寿材已经上过了好多年大漆,是老婆婆的命根子。这大漆老婆婆每年都请人上一遍,油光铮亮,能照出人来。老人流着泪,看着死去的年轻战士,说“看着就是有钱人的孩子啊。我这房子就给这后生住吧,让他在地下享享福吧。可怜哪。”老婆婆就这么流着泪,把爱惜了许多年的寿材捐了。

江涛知道自己的伤无大碍,在第二天早上鸡叫头遍时,趁人没注意,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江涛在和老石匠一起生活以前就是流浪儿,风餐露宿对他来说习以为常。高门大户下,江涛讨上一口。红喜事,江涛到人家门前喊恭喜发财,白头偕老,多子多福,蹭上一桌宴席。白喜事,到人家门前大哭一场,装个孝子,吃个道场。那个时候,富贵人家殡大殡,开粥棚,做道场,请上吹鼓手,一开就是许多天。真正的穷人是穷不死的。这江涛虽然是善良人家子弟,在山里混久了,也有些“顺手牵羊”的本事。就这么连吃带拿,回到了家乡。

江涛回到家里,母子相见喜出望外。江涛把这几年的遭遇对母亲简单地述说了一遍。母亲坐在江涛身边,用手摸着江涛的头,江涛头上的温暖传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手上的温暖也传给了江涛。母亲心里充满了喜悦,江涛心里也格外踏实。江涛躺在母亲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江涛在睡梦中,梦见了日本人的追兵,自己在一片荒坡上飞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猛然醒来,母亲在床前坐着,用手抹泪。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家了,心中又一阵狂喜。“你怎么啦。”江涛坐了起来,关切地问。“江泽的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进了老江家门了。”母亲哽咽着说。“想有个媳妇啊。不急,不急,会有的。”江涛笑着说。母亲的话勾起了他异样的感觉,他想起了给连长当警卫员的日子,想起了连长的漂亮老婆。

“起来给菩萨和祖宗磕个头吧。”母亲站了起来,把头发向后理了理,袄襟向下拉了拉。中堂里,母亲已经摆放好了蜡烛和贡品。母亲站在身后,江涛恭恭敬敬地对着菩萨和祖宗磕了三个头。母亲把饭桌放在了炕上,端上了玉米饼子和糠窝窝,又在江涛碗里放了一个鸡蛋。放鸡蛋的时候,母亲说:“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咱母子还能见面。咱家几辈子都没干过坏事,有菩萨和祖宗保佑。”

江涛在家里一连死睡了三天。吃饱了就睡。腰上的伤也不痛了。母亲怕江涛睡坏了,让他起来走走。江涛借口腰痛,不想起床。回家真好,他又找到了在家里的感觉。

到了第四天上,一个小时候的伙伴急冲冲地来找江涛,让江涛快跑。乡里有人看见江涛了,要来抓他逃兵。江涛忙分辩说:“我不是逃兵。”“你有什么证据,快拿来我看看。”“我是被打散的。”“那也是逃兵。”“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眼见着刚回来的孩子又要走,江涛的母亲急了,插了一句嘴。“大娘,你别跟我急,我是来救江涛的,晚了就来不及了。”“哪,江涛,你先上咱老房子躲一躲。这是那个遭天谴的给通的信。”母亲急得直跺脚。江涛知道那所老房子,那是母亲出生的地方,是母亲的娘家。那个小伙伴从前门走了出去,江涛翻过后院墙,向老房子方向逃遁。

老房子没人住已经很久了,房间了满是灰尘,让江涛感到奇怪的是房间的地窖却象有人来过。江涛就这样在老房子住下了,偶尔偷着回家看看母亲,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有时到山下找点活干,提心吊胆地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了。

冬天的时候,江涛在镇上推了几趟冰砖。镇上有一个大渔港,每年捕捞许多鱼虾,用冰块冻起来,运到四面八方。这冰鱼的冰,就全靠在冬天里采集。存冰的库房有冰房和冰窖两种。印象中这冰房和冰窖各有1,000立方米。到了深冬的时候,需要许多民工,从近处的湾里、河里采集20厘米以上厚的冰,裁成一米见方的冰块,送到冰库里。到了冰库,再把冰块用杆草(稻谷的秸)扎起来,便于保温和运输。扎起的冰块在库房里一块一块整齐排放好。这样,春夏秋冬,周围十里以内的富人都能有上好的冰可以用了。冰库房里寒气袭人,采冰这活却是方圆几十里不错的一项经济来源。

江涛从镇上回来,给母亲送去了一些钱,回到了老房子。进门一抬头,见到了江泽,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哥。”“怎么痩成这样!”江泽打量着江涛,很是心痛。“还活着,不就挺好么。”江涛不想在这个时候诉苦,“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是我们山林支队的库房啊。”江泽笑着对弟弟说。

接着,江泽又说:“鬼子马上要扫荡了,还是想法回部队吧。”“咳,我也想过,你看我这把骨头,再挨一顿打,就没了。再说,我也舍不得母亲。”江涛对在军队里受的体罚耿耿于怀,叹着气说,“过一天算一天吧。”江涛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在母亲面前,他还要装个男子汉,看见哥哥,心里的委屈象山洪暴发,实在不能控制。

2008年11月22日

10。国共合作

作者:张戟

“哎,江涛,我们是同乡呢”兵役连的一个老战士用膀子扛了一下正在默默走路的江涛,大拇指一勾,示意江涛借一步说话。江涛随着那个战士减慢了脚步,落在队伍的最后,打量了一下那个战士,是有些似曾相识,一下子没想起来。

“你父亲可好?”“父亲去世了。”江涛终于还是想起,这个战士名叫吴冕,家里挺有钱,曾经在采石场买过江海家的一对石狮子。遇到了一个同乡,江涛喜出望外。江涛把父亲的死简单地说了一下,吴冕很是同情。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哪?”接着江涛把那五十块现大洋的事说了一下,吴冕说:“你把借条给我,我给你去要回来。”“那敢情好。”江涛慌忙不迭地把借条从口袋了拿了出来,借条在口袋里已经摸搓得破烂不堪了。吴冕展开借条,好在字迹清晰可辨。吴冕拿着借条,就向连长的方向走去。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江涛向着吴冕做了个揖,说:“谢谢。”吴冕回头笑了笑:“你等好消息吧。”江涛抬起头来,太阳格外地明亮,路边的杨树在秋风中摇动着金黄的叶子,清凉的空气醉人地清甜。

中午到了一个乡公所,那个乡挺富有。乡里派人担了满满两担猪肉炖茄子,拳头大的猪肉漂在桶里,江涛看着深深地咽了一口吐沫。大家自动排起队来,江涛盛了满满地一碗。菜很烫。江涛在桌子边上坐下,吴冕跟着也坐了下来,只盛了多半碗菜。“人家就是秀气。”望着自己的一大碗菜,江涛有些难为情,抬起头来想和吴冕说点什么,又不知啥好,就对着吴冕笑了笑。

吴冕看也不看江涛,聚精会神地吃饭,一会儿半碗菜就吃完了。拿着碗到了饭桶里,吴冕这次盛了满满的一大碗。江涛的那碗菜刚吃了小半碗。看着饭桶,菜已经不多了,江涛又吃亏了。吴冕端着一大碗菜,慢悠悠地走近江涛,这会儿吴冕不着急了,坐下来,细细地品尝那碗菜。

反正也吃不到第二碗了,江涛也不着急,对吴冕笑着说:“这吃饭学问也很大呀。”“你就慢慢学吧,我也是生了好几年气才学会的。”吴冕诡秘地一笑,对江涛说:“吃完饭,到连长那里去一下,有好事。”

听说要到连长那里去,江涛有些紧张,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就要到连部。“别急。”吴冕拉了江涛一下,“连长还在吃饭哪,等一回我和你一起去。”吴冕边吃边说。江涛打了个饱嗝,吃得太急,肚子里有些不舒服。江涛已经回忆不起那饭的味道,看着吴冕吃得正香,又咽了口吐沫。

江涛和吴冕饭后到了连长那里,连长把五十块现大洋给了江涛,在江涛前胸打了一拳,说:“挺壮实,给我当警卫员吧。”

江涛跟着吴冕在连里领了套军服,就成了上等兵。不过,江涛不能用“江涛”这个名字了,要顶着一个死人的名字。那时军队里有吃空饷的恶习,好多新兵都顶着死人的名字,应付上边检查。

穿上了新军服,江涛自己都感到英俊起来了。照着镜子看了看,和过去就是不一样。许多老战士和新兵赶来祝贺,“咱什么时候能有一套新军装啊。”有些新兵有些嫉妒,就乘兴一股脑地到连长那里去闹,连长正在刮胡子,从房间里探出半个脑袋:“你们不能都给我当警卫员吧。”然后扭头对江涛说:“你回去收拾一下,到我这里来报到。”“是!”江涛学着其他老战士的样子,一个立正。

江涛在其他人半真半假的抱怨中走回新兵住处,当离开连长的住处不到一百米,江涛放了一个很大的屁,“太痛快了。”江涛心里想。江涛以前在人前是不敢放屁的。这时的江涛感到自己在这群新兵中有放响屁的资格啦。这个屁让他想起了父亲常念叨的人生三绝——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过沙河。

江涛白天行军,晚上就和连部的人在一块厮混、赌钱。兵役连每到一处,战士们经常到城里吃喝嫖赌,有时也做一些出格的事。连长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主要原因还是大家对这场战争胜利的希望渺茫,不定哪天做了鬼,白在世上走一遭。

吴冕是从大学里跑出来,怀着革命理想当兵的,在连里当文书,喜欢一个人看书,有时兴致来了,教江涛写几个字。每到一个县城,吴冕都让进城的战士找一些报纸来,中国战场上传来的大部分是坏消息。吴冕非常关心国际新闻,当时许多人都明白,中国战场的胜利,要靠国际战场的胜利。江涛有时和其他人进城,大部分时间陪着吴冕在连部。吴冕是一个文化人,军容齐整,从来不和那些兵痞子掺和。江涛和这样的一个同乡在一起,自己也不敢太放纵。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新兵连归队了。第一次赌钱,江涛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几次下来就习惯了。江涛赌瘾越来越大了,三天两头的赌,赢的钱大家进城吃馆子,从连长那里拿回来的五十块现大洋很快就赌光了。看到江涛这个样子,吴冕有时规劝几句。江涛自己也知道不应该这样,架不起一伙人总在一起纠缠,想躲都躲不开。江涛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终于有一天江涛输掉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条棉袄,就再也没什么可输的了。

那一年冬天冷,部队迟迟发放棉衣,江涛实在冻得不行,厚着脸皮给吴冕借了钱,要买一件棉袄。拿到了钱后,就让好赌的那伙子人知道了,你一言我一语,江涛赌瘾难捱,一场下来,全输光了。赌局结束了,那伙人到城里乐呵去了,江涛没去。

天气越来越凉了,吴冕没有看到江涛穿上棉衣,江涛和那些穷战士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次看到吴冕,江涛心里惭愧,总怕吴冕提起那钱的事。好在吴冕从没提起,两人来往也少了许多。

棉衣发放下来了,连里却发生了大事——连长通敌。连长是山西人,没有什么文化,有一次进城剿共,抓到了一个女共产党。女共党是城里的一个富家女子,婷婷玉立,连长动了心。女共党没有上刑场,上了连长的床。连长长得一表人才,虽然一讲话满口山西醋味,不讲话的时候,和那小姐站在一起,一身笔挺的黄呢子军装,也是郎才女貌。再说在连长被窝里的滋味,总比受刑的滋味好些。连长自己说,他老婆的第一次就在他上位,还说:“从今后咱们国共合作啦。”听说那个女共党在组织里还是头头,钻进连长被窝,也保护了革命组织,不能不说是一善举。

这事不知怎么就让上头知道了,营部派人还查,连长在营部的一个朋友对连长说:“你快跑吧,上头查得严着哪。”连长带着他的老婆跑了。后来,在台湾老兵的回忆录上看到了连长的名字,连长在缅甸一带做生意,生了七八个孩子,发了大财。这算是国共两党最成功的一次合作。当然这是后话,是“国共合作”进一步深入的结果。

营部第二天就下来了人,没抓到连长,倒是把吴冕看押了起来。营里的人在吴冕处搜到了共产党一些刊物。有一些还是兵役连时,进城找到的。吴冕虽然知道这些刊物危险,从没想到会查到他头上。这些似乎比连长“国共合作”还严重。

江涛想了想吴冕对自己一贯的好处,央求连里的兄弟想办法。吴冕人缘不错,大家都肯帮忙。好在看押的也是自己的兄弟,给了一些钱,就做了一个假现场,把吴冕放了。吴冕把随身的行装让给了江涛,自己连夜逃了。

跑了两个要犯,营里感到无法向上级交待。看押的兄弟倒了霉,一顿军棍,被打得皮开肉绽。偏偏看押的哥们挺义气,坚持没说出真相,大家看着他被打得可怜,纷纷向长官求情。长官看到求情的都是那个连的战士,或许觉得有同谋的嫌疑,或许觉得打也不是办法,就把几个求情的人也一起关了禁闭。

那一天,天上下着大雪,几个人被关在一个牛棚里,晚饭也没给吃,又饿又冷。被打的那位兄弟痛得受不住,一个劲地叫。大家在饥寒交迫的煎熬中挺了一夜,有一位兄弟说:“说了吧,看他们又能怎样。”江涛看着大家,心里有些不忍,对大家说:“说了吧,我不该趟着趟浑水,让大家受罪。”“吴文书平时对咱多好啊,我不后悔。”一个战士说,“真对不起看押吴冕的这位兄弟。”大家的目光转向了看押吴冕的那位。叫了一夜,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位可怜的兄弟躺在那里,一阵阵发抖。江涛心里祷告,愿这位兄弟挺过来。

突然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谁也不要说啊,或许能挺过去。都是兄弟,谁也不是谁的仇人。”不知是谁叮嘱了大家一句。大家“嗯”了一声。门被重重地打开了。江涛被留了下来,其他人归队了。检查人员在江涛处发现了吴冕的衣物。

江涛和吴冕是同乡,连队里都知道,也没查出其他的事。过了一堂,江涛也被打了个稀巴乱。江涛躺在那间牛棚里,一夜又痛又冷,浑身打颤。平时里对吴冕的愧疚却去了不少。

战事不断吃紧,“国共合作”的事也就不了了之。看押吴冕的那位战士的伤好了。江涛挨了一顿打,又在牛棚里被关了几夜,伤口一直不好,又感染上了“猩红热”,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人瘦成了一把骨头。

新来的连长平时不和战士来往,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这位连长对赌钱、嫖娼全管,不断地有战士挨打。这伙兵痞子,小鬼遇到了阎王爷,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了,倒是给地方上省了不少事。新来的文书给大家上文化课,有一个战士问:“连长大人怎么这么凶啊。”文书说:“你们这帮小鬼,不是阎王,谁能管得了。”

过了不久,这个连队和鬼子打了几仗,山东兵打仗不要命。几仗下来,上级对这个连队就有了新的看法。这伙人一方面对鬼子有仇,另一方面新来的连长管得太严,大家快疯了。见了鬼子,大家这回找到了出气的对象,不要命地猛冲猛杀。把鬼子打得落花流水——谁能打过一群疯子呀,那股劲“五分钟就能杀十个人”。

一连几个月没有打牙祭,那伙兵痞子在乡下抓了一条狗,炖了一锅。分了一只狗腿给江涛,江涛拿着狗腿,正要咬,阎王来了。锅里的狗肉正冒着热气,那伙一人手里拿着一块狗肉,被阎王抓了个正着。大伙面面相觑,真不知怎么处理呢。

阎王从一个战士手里拿了一块狗肉,问:“哪来的?”“在乡下逮的野狗。”有一个战士说。阎王用鼻子闻了闻,咬了一口。“好吃。”大家第一次看见阎王的笑脸,江涛这才一颗心放在肚子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会儿肉,连长和战士们的关系也缓解了一些。

到了深冬,粮食出现严重不足,战士们碗里没有几粒米了。大家饿得躺下就不愿起来。江涛虽然得到兄弟们不断的照顾,身体更加虚弱,整天冒虚汗。

部队宿营到了一个山村,江涛那个连队驻在一个财主家。财主家的两头大肥猪捐献给了部队。猪没了,江涛看见财主的西厢房里有几块豆饼,想起挨饿的滋味,就偷偷地把几块豆饼放在衣服里。

吃中饭的时候,有个战士叫江涛到连部去一下,江涛心里很害怕挨揍。连长把江涛引到里屋,拿出了一个大烟枪。江涛忙说:“我不会这个。”连长也紧张,说:“吸上几口,据说对你的病管用。”国民党的军队有不少烟枪,有一阵子管得很严。连长不顾自己违反纪律,给江涛治病,这让江涛很感动。

“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江涛傻傻地说。“你的事我知道,有义气,够哥们。”连长拍了拍江涛的肩膀,“等身体好了,给我好好干。”连长也需要几个贴己的人。

2008年11月13日

Railroad attacked for ordering children off trains

Thu Nov 13, 2008 10:07am EST
By Josie Cox

BERLIN (Reuters) - Germany's national railway company has come under fire from passenger groups after inspectors ordered children off trains because they did not have the right tickets.

Deutsche Bahn has apologized for the embarrassing incidents that made headlines across the country.

In the fourth such expulsion in three weeks, a 12-year-old schoolgirl was made to leave a train an hour's ride from home because she could not pay a 40 euro ($50) fine.

"It is purely foolish to react in such a way," said Karl-Peter Naumann, director of the passenger organization Pro Bahn. "Banishing them from the train is inhumane and causes unnecessary problems."

German newspapers had already condemned Deutsche Bahn on Tuesday after a 14-year-old was told to leave a train because her ticket was only valid later in the day.

Earlier, a 13-year-old and a 12-year-old were also forced to leave trains. One child had to carry her cello 5 km (3 miles) home in the dark while the other was left on a platform with no money or mobile phone.

Wednesday, Deutsche Bahn said all ticket inspectors would have to sign an agreement promising not to banish children from trains if traveling alone.

"Everybody should know that it is unacceptable to throw children off the train," a spokesman told the TAZ daily.

(Editing by Giles Elgood)

2008年11月8日

9。中秋的月饼

作者:张戟

战争到了最艰苦的时候,日军的扫荡和国军的清剿日日加剧,山里支队向山的纵深挺进,这支部队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了。山外的穷乡亲好不了多少,野菜和树皮吃光了,橡子面和观音土让他们腹胀如鼓。

深山密林中的山林支队在附近的乡亲的帮助下,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需要。战士们碗里的米汤越来越透明。那一天的中午,太阳暖暖地照耀着山林支队的宿营地。江泽擦好枪以后,懒懒地靠着一棵树上。

山谷里充满着太阳的气味和泥土的芳香。林间的小鸟吱吱喳喳地叫着,在山谷的两岸悠闲地飞来飞去,谷底鸟群的影子也是飞来飞去。山间不时地有山鸡和野兔出没。为了隐蔽,开枪是不允许的。这些飞禽走兽引起江泽吃的欲望,这些欲望只能让他消耗更多的能量,让鸣叫着饥肠叫得更响。

在秋日暖暖的气息里,一丝倦意慢慢地袭来,江泽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好想睡一觉啊。可那饥饿的肠胃不断地鸣叫着,让他在睡和吃的欲求中挣扎,难以进入梦乡。

突然,江泽听到了一阵细细沙沙的响动,睁开眼一看,一只山兔子正在不远处觅食着落叶里的不知什么,两只前蹄举着,三瓣嘴在不停蠕动。江泽从睡意中完全醒来,猫着腰向那只兔子逼近。一个战士也向这边看。江泽和那个战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那山兔子突然站起,机警地看了江泽和那个战士一眼。向前一冲,一蹦三跳地向前面的一块开阔地奔去。江泽顺手捞起一个菜筐,向山兔子扣去,人也追了出去。

秋天里,树叶凋零,黄色的土地和色彩明快的秋叶点缀着林间,叶子已经落的差不多了,山兔子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江泽有一种和野兔奉陪到底的冲动。这一人一兽在林间追赶着,江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两手扶着膝盖拼命的喘息。那野兔也在不远处停下了,好像等着江泽的追击。江泽心里一乐,身上突然一阵燥热,像箭一样,向野兔冲去。那野兔一激灵,也撒着欢地奔跑。

“乓”江泽撞在了两个人身上。江泽块头大,重重地把这两个人撞翻在地。江泽定睛一看是两个日本兵!山地上到处是石头,那两个日本兵可能已经撞晕,没做太多的挣扎。江泽两腿一收紧,就把两个日本兵压住了。江泽挥起老拳,打得两个日本兵满脸开花,鲁达拳打镇关西也不过如此。

这是两个扫荡归来的鬼子,也不知在哪里作孽,错过了队伍集结的时间,横行霸道惯了,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却在这荒山野泊遇上了江泽这个死对头。江泽把两个日本人剥光了,拿着日本人在乡下抢来的米面、鸡鸭,把两个日本人的服装捆扎在一起,在一丝不挂的两个日本兵身上踢了两脚,心想:“让过往的山猫野兽给你们收尸吧,你们也算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作些贡献。”江泽满载而归,一下子成为了大英雄。

山下的群众组织遭到了敌人的破坏,给养更加不足。山里支队决定到山下打击有民愤的汉奸、恶霸地主。江泽首先想到的是镇上的那位日本客,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女海盗的父亲。李队长觉得不妥,日本客虽然留学过日本,可是爱憎分明,对乡土多有贡献。胡子知道江泽在想什么,江泽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无非是小时候在日本客后花园里被打了一顿之类。“可不能官报私仇啊。”胡子对江泽说。“嘿嘿,咱是大老粗,一碗凉水看到底的人。”被人揭了短,江泽用手挠了挠头,难为情地干笑着。

山林支队打击的第一个对象是山里采石场的包工头。那一天的下午,李队长带人进了包工头的院子,战士把包工头带到李队长面前,林队长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部队需要给养,只能靠大家帮助。”正说着,战士报告在厢房里找到了粮食。李队长指示把包工头带进厢房,看着战士把粮食装上了车。这时,一个长工拿着扁担冲了进来,站在包工头的面前,说:“谁要伤了东家,就和他拼命。”早有两把枪顶在了那个长工的脖子上:“你敢破坏抗日!”

包工头吓傻了,嘴里不停地说:“长官饶命,家里有的拿什么都行,我们支援抗日。”包工头的老婆和孩子站在厢房里,眼睁睁地看着粮食被运走。突然包工头的老婆跪了下来,拉着一个战士的裤脚,央求说:“留下一袋活命的粮食吧。”那战士一脚把包工头大老婆蹬在墙角。江泽看到这一幕,想起了自己要饭的日子,从车上推下一袋粮食。包工头的老婆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给江泽磕头。

这时,院外突然锣声大作。一群村民拿着叉子、扁担包抄了过来。胡子一扬手,一个点射,把跑在前头的人打翻在地。“杀人啦。”枪声并没有减缓乡亲们的攻势,扁担、叉子劈头盖脸地向战士们身上打来,“不要开枪。”李队长向又要开枪的胡子喊道,“撤!”

山林支队毫无所获地离开了包工头的家,在路过山神庙的时候,遭遇了日本兵。山林支队躲进了山神庙,向鬼子开枪,鬼子的子弹打得山神庙尘土飞扬,好几个庙里的小鬼都中了子弹。林队长的肚子被子弹打穿了,仍然坚持指挥战斗。鬼子冲进了山神庙,和山林支队展开了肉搏战。江泽一把大刀耍的出神入化。林队长看着江泽,心中赞叹:“真是一名武将。”突然有些神情恍惚。

战斗结束了。林队长让战士抬回了宿营地。已经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了,弥留之际,林队长嘱咐:“以后下乡征粮,不许伤及无辜。”

过了几天,江泽趁着月黑风高之夜,和胡子等几个人,又来到了包工头家。这次他们没有运粮,却把包工头抓走了。走时对在被窝里发抖的包工头的老婆说:“把粮食送到山里就放人。”包工头的老婆只好请人帮忙,把粮食送到山里。

山林支队撕的第一票是山里的一个老秀才。这老秀才家里实在凑不出赎金,就杀了。“不杀以后怎么干?”江泽对战士们解释说。山里人说:“这个人你们是杀错了。老秀才太穷了,尸首领回家,连口棺材都没有,还是街坊邻里凑钱买的一口薄木板棺材。送殡的钱都没有。”

老秀才穷是穷,却是名声在外。俗语说“人怕出名,猪怕胖”,就是这个道理。这老秀才太有名了,连县太爷也要让他三分,又有谁能想到他没有钱呢?

这老秀才是山里的一个族长,方圆十里的婚丧嫁娶,邻里乡亲请他作嘉宾。刑狱诉讼,乡绅布衣都请他计谋。

一个故事就可以说明他有多能耐。这老秀才的一个哥哥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有一天,老秀才的侄子上门拜访,哭泪悲悲。“叔,俺爹要到县衙,告我不孝。”这老秀才非常喜欢这个侄子。把侄子让到太师椅上坐好,递上一杯茶。叫着侄子的小名,“你别急,慢慢说。”清朝的时候,“不孝”是重罪,上管皇亲国舅,下官黎民百姓。到了官府里不但要打个半死,闹不好还搞个倾家荡产。

“我不要俺爹抽大烟。他到县衙告我不孝去了。”侄子接着说。“这个老不死的。”想起那个哥哥,老秀才有些愤愤然。家里的那点家底都让这位哥哥抽光了,全家正为生计发愁,这又抽上了。略一沉思,老秀才说:“办法有了。你要受些皮肉之苦了。”说着,扯开侄子的衣服,照着左胸就是一口。侄子“嗷”地一声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叔,你这是干啥?”“我救你呢,非此无他法。”老秀才吐净了口中的血水,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侄子一遍,叔侄依计而行。

第二天,县衙送来一张传票。老秀才牵着毛驴把侄子送到县衙。叔侄二人进了大堂,县太爷威武升堂,三班衙役各就其位,就把老秀才的侄子和其父亲带了上来。等那位父亲告完状,县太爷惊堂木一拍:“你有何话说?”这侄子啥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县太爷纳闷呀,说:“我没打你,也没骂你,你哭什么?”这侄子还是哭。县太爷亲自下来查看,见其左胸殷红一片。用手一拉,左胸红肿,牙印犹在。县太爷走上台来,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虎毒尚不食子,亲生孩儿,竟忍心祸害如此。给我乱棍打出!”那位父亲害子不成,反挨一顿打。老秀才的侄子算是过了这一难。

老秀才听说过自己上了山林支队的黑名单,并没有往心里去。“抓我这个老棺材瓤子干啥,吃肉不香,熬汤发臭。”老秀才聪明一世,却在阴沟了翻了船。

老秀才为保护一部分人,也就得罪了一部分人,“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话虽这么说,自从山林支队杀了老秀才,江泽就有了一个乱杀无辜的名声。当地的人听到江泽的名字,就像听到凶神恶煞。

李队长死了,名义上是江泽的队长,山林支队大部分是胡子的老班底,行事为人都有些匪气,杀人更不当回事。江泽身处其中,想扭转局面也无能为力。有时江泽真想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打起仗来近于疯狂。上文提到,江泽和妈妈在搬进江涛家以前,有一间草房。草房这几年风吹日晒更是一派破败景象。山林支队把征集来的钱财埋在的那间草房的“地下室”。

江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间草房里,遇到了骨瘦如柴的弟弟江涛。两人相见抱头痛哭。江涛是开小差跑回来的。国民党的军队对开小差兵处置得很严,如果被抓到,可能被打死。惟有山林支队是他们藏身之所了。

那一年的中秋,江泽和江涛冒险和母亲那间草房里团聚了。母亲已经没有过去的风采,人变得木讷。看到两个孩子,她很高兴,惨淡的笑容挂在脸上,眼里饱含着幸福的泪水。

江泽兄弟给母亲带来了月饼。母亲掰了一块月饼在嘴里,对江泽说:“我想你舅舅了。”又对江泽和江涛说:“我也常想你们的父亲。”看到两个孩子,老人百感交集,有些激动,有些怀旧。

“就是在这里,那时咱家有四间草房。”“娘,别说这些啦。”江泽打断母亲,母亲描绘的那个情景江泽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们知道这月饼的来历吗?”母亲转移了话题。

“现在的人只知这月饼是团圆的意思。其实呀,它是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信号。”

“那时蒙古人打败了在汉人,逼着汉人学蒙古文,讲蒙古话,信蒙古教,不让咱拜自己的族宗。还在每个家族住一个蒙古鞑子。”

“那一年,咱汉族的英雄们,决定以月饼为号,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把蒙古鞑子全杀了。”

“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天,各个家族像往常节日一样,把蒙古鞑子请到家。汉人的英雄们就挨家挨户送月饼。月饼的夹层里有纸条——午夜十二点,一起杀鞑子。”

“这月饼是团圆的象征,也是咱汉人不受奴役,不信邪教的见证。”母亲讲得神采飞扬,放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这次团聚后,发生了大事,女海盗和水妖炮轰了山林支队。江泽和江涛再也没有回家。

2008年11月3日

于右任:欺人青史话连篇

于右任先生是一位记者,诗人,书法家,政治家。早年加入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反对帝制,为中国的民主革命做出了许多贡献。

读史三首之一(1934)

风虎云龙也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
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

亡国三恶因 (1910)

于右任先生在《民立报》发表全文仅百余字的《亡国三恶因》,至今已近百年,研判社会重读此文,深感当年先生之远见卓识。

“民穷财尽,社会破产,国家破产。国有金,吝不与人,为他人藏。此其一。”“善不能举,恶不能退,利不能兴,害不能除。化善而作贪,使学而为盗。此其二。”“宫中、府中、梦中,此哭中、彼笑中,外人窥伺中、霄小拨弄中,金钱运动中,一举一动,一黜一陟,堕其术中。此其三。”

2008年11月1日

8。咱老百姓最坏

作者:张戟

江涛的母亲忙含着眼泪,望着江涛,扫了扫他身上那件破棉袄上的灰尘。这件破棉袄原是他父亲的,本来他父亲死时,想给他穿上,可江泽、江涛一天大似一天,御寒的棉衣上哪找?活人都顾不上,死人就更顾不上了,老头子会同意她的。

东家还算不错,多给了一些钱,还清了债款,还剩下五十块现大洋,母亲全给江涛带上了。有道是在家事事好,出门事事难,生就这副贱命,怎么也能过。送行的亲朋好友积聚在小院里,大家东家给一把红枣、西家给一碗谷米,嘻嘻哈哈说一些吉利话。母亲给两个乡丁手里塞了几块银元,请两位大兄弟多照顾。江涛和那两个扛枪的乡丁走出小院,送行的人群也随着散了。

母亲望着门前的两棵槐树,心里想着两个孩子。这两棵槐树还是母亲走进江家们那一年栽的,如今已经高过了屋顶。江泽随山林支队逃到山里去了。江涛这一走,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回来。这个小院,几间草房,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却没了生气。秋凉了,母亲的心更凉。自从母亲走进江家的门,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可这么多年积攒的一切,不到一年,又都没了,真是一场梦啊。

母亲带上了院门,转过身,看见门前的那个草垛,想起了那场担惊受怕。那一年一支国民党的部队路过村庄,抢粮抢物、抓壮丁,江泽随村里的人跑到山里“躲兵灾”去了。正在村头放哨的江涛,远远看见一队兵,撒腿就跑。江涛刚关上了家门,几个兵紧接着就追了过来,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江涛情急生智,一头钻进了草垛里。母亲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把草垛里的江涛盖了盖,给当兵的开了门。当兵的进来后,问母亲:“人哪?”母亲说:“没见什么人。”当兵的不信,就在家里到处翻。

出门时,母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那些当兵的看见那个草垛,狠狠地在草垛上用大枪刺了两下。这时一只不知趣的鸡,刚刚下完蛋,咯咯地叫了起来。两个兵向鸡窝扑去,两只倒霉的鸡在咯咯的惊吓声中,被几个当兵的提走。母亲顾不上和抢鸡的兵理论,关上门,就把江涛从草垛里扒了出来。灰头土脸地江涛从草垛了出来,满身是草,问:“走了吗?”母亲看了看江涛,“抢走了两只鸡。刚养到能下蛋。”母亲的心落了底,有些心疼她的两只鸡了。“我去给你逮几只。”江涛笑了笑,算躲过了这一劫。江涛的笑容现在又浮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啊。”

江涛随着几个乡丁到了乡公所,和其他的几个看押壮丁的乡丁会齐后,被押解到县警备司令部集结。警备司令部在老县衙,壮丁们被关在离县衙不远的关公庙。一个穿中山服的长者,在押兵的长官陪同下,来看望壮丁们。长者是县中学的校长,曾经留学日本,一身笔挺合体的中山服显得整整齐齐。壮丁和押解的士兵排成一排,听老校长训话,勉励大家为国奋战。老校长笑着说:“训话就算不上了,我是来看望大家的。”接着讲了国民政府抗战的决心,和三民主义救中国。末了,给大家每人十块现大洋,还给大家鞠了一个躬。

日本人的飞机经常在头上盘旋,偶尔扔几颗炸弹。共产党的小股武装也来县城捣乱,押兵的长官对壮丁看得很紧,上厕所也要报告。几个壮丁在庙里没事唠嗑,讲山里的山林支队、共产党和国民党,讲老县衙、老校长和警备司令部。

国民党抓壮丁,共产党逼壮丁。有一年夏天,离城不远的一个村里,共产党的干部把村里的青壮年请到一个骨干分子家里,请几位青年坐到炕头上,村干部苦口婆心地动员大家参加共产党的武装。大家没有一个吱声的。只要有法子,谁想去当兵?村干部说:“给大家一个时辰,你们几个谁想通了,就下炕。没想通的,就在炕上多想一想。”村干部下了炕,其他人就在炕上。骨干分子的老婆开始烧炕,一回儿,这几个人就大汗淋漓了,有人熬不住,就下了炕。接着,又有人下了炕。当最后一个下了炕,大家竖起了大拇指,“你小子好样的。”大家嘻嘻哈哈,在一起吃了一顿蘑菇炖小鸡。这事过后,大家还是好街坊,也没有结什么仇。打日本是件光荣的事,大家要面子呢。结果,这个村里,有十几名青年“踊跃参军”,佩戴着大红花。

国民党打鬼子,共产党也打鬼子,国共两党都打日本。这就像老百姓家里的兄弟两人,为分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但不能让外人欺负。有一天,江涛在国军的押解下修公路,一个长官问:“小伙子,你说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江涛想了想:“都好,咱老百姓最坏,白天咱老百姓跟着国民党修路,晚上跟着共产党扒路。你说是不是咱老百姓最坏?”那位长官听了,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有许多家庭,兄在共产党,弟在国民党。著名导演谢晋对这种事最有认识。这谢老先生先是帮助江青拍样板戏,宣传革命文艺路线。后又拍了个《芙蓉镇》,揭露文革的阴暗、对人性的迫害。嘿,也一个老百姓。

县衙是我们那地方最古老的建筑了,由内衙和外衙两部分,日本侵华以前是警备司令部。日本的飞弹把县中学的八角楼炸塌了,县衙的外衙让给了县中学,外衙的地方大。警备司令部的大部分移到部队所在地。

这位县中学校长,就是前文中提到的、让老师们从坟墓里挖出的老校长,德高望重,深受各界爱戴。八角楼塌了,老校长首先想到的就是县衙。于是打电话给警备司令,讲学生们的困难。县衙是块宝地,墙壁坚固,敌机轰炸时,墙角、过道就是自然的防御工事。警备司令一听,坚决不干。老校长把学生是国家的财富、国家的未来的道理讲尽了,司令毫不通融。老校长火了,说:“我到上级那里告你。”一纸公文告到了县行政公署。

县公署也一时解决不了,老校长就把公文发到省里。当时正值省里派专员,解决警民纠纷。县中一个女学生被警察调戏不成,开枪打死,学生游行请求公开审理,惩罚凶手。学生们把被打死的女学生的妹妹涂上红色,抬着冲击县衙门。老校长走访了专员,声泪俱下,两人达成协议。老校长有了专员的默许,组织学生,冲进警备司令部。抬进课桌,教师们开始上课。老校长站在院子里,解劝哭笑不得的警察们。省专员一定是跟警备司令通了气,学生就这样住进了县衙。

县中学有了校舍,老校长在一棵树上挂了一口大钟,总结出敌机轰炸的规律。利用各种渠道,了解敌情。一有情况,鸣钟示警,确保了学生无一伤亡。老校长收留、资助了许多的学生。学生们能够安心读书,确实是老校长的功劳。后来我们县为国共两党输送了一批好干部,老校长是第一功臣。

那个时候全县的优秀学生背着小米,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县中读书。大多数学生家里穷,一条秋被,就过一冬。数九严寒,滴水成冰,睡不着,几个穷学生就结伙到院子里“烤硬火”--把身上的衣服脱光,站在院子里,冻透,然后钻进被窝。烤硬火一直传了好多年:“烤完硬火可暖和了,一觉睡到天亮。”县中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有一位曾荣获省试第一名的成绩,得蒋介石大奖--五十块现大洋。后来,这位优等生在八路的队伍里搞普及教育,编写的习字课本,全解放区发行。解放后,随军南下,荣任上海某高等学府校长,是一个“死脑筋”的老革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听母亲说老校长坟墓被扒,抛尸荒野,这位年迈的老人默默无语,两行清泪。

在县城里住了几天,兵役连押解着新兵出了城。出城不到十里,长官说,要多买一些米,收了所有的个人钱财。大家的钱汇集在一起,买了小米,每人一袋,踏上了回归部队之路。

江涛的五十几块现大洋被借了去,讲好了等革命成功了再还,长官给江涛打了收条。“共产党打欠条,国民党也打欠条,没人知道将来能不能还清。”江涛心里有些抱怨,嘴上却没敢说什么。这笔钱留在家里,真能顶一阵子。想着在家里的母亲,江涛心如刀割。但愿老天有眼,江涛能活着,回家好好孝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