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日

8。咱老百姓最坏

作者:张戟

江涛的母亲忙含着眼泪,望着江涛,扫了扫他身上那件破棉袄上的灰尘。这件破棉袄原是他父亲的,本来他父亲死时,想给他穿上,可江泽、江涛一天大似一天,御寒的棉衣上哪找?活人都顾不上,死人就更顾不上了,老头子会同意她的。

东家还算不错,多给了一些钱,还清了债款,还剩下五十块现大洋,母亲全给江涛带上了。有道是在家事事好,出门事事难,生就这副贱命,怎么也能过。送行的亲朋好友积聚在小院里,大家东家给一把红枣、西家给一碗谷米,嘻嘻哈哈说一些吉利话。母亲给两个乡丁手里塞了几块银元,请两位大兄弟多照顾。江涛和那两个扛枪的乡丁走出小院,送行的人群也随着散了。

母亲望着门前的两棵槐树,心里想着两个孩子。这两棵槐树还是母亲走进江家们那一年栽的,如今已经高过了屋顶。江泽随山林支队逃到山里去了。江涛这一走,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回来。这个小院,几间草房,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却没了生气。秋凉了,母亲的心更凉。自从母亲走进江家的门,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可这么多年积攒的一切,不到一年,又都没了,真是一场梦啊。

母亲带上了院门,转过身,看见门前的那个草垛,想起了那场担惊受怕。那一年一支国民党的部队路过村庄,抢粮抢物、抓壮丁,江泽随村里的人跑到山里“躲兵灾”去了。正在村头放哨的江涛,远远看见一队兵,撒腿就跑。江涛刚关上了家门,几个兵紧接着就追了过来,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江涛情急生智,一头钻进了草垛里。母亲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把草垛里的江涛盖了盖,给当兵的开了门。当兵的进来后,问母亲:“人哪?”母亲说:“没见什么人。”当兵的不信,就在家里到处翻。

出门时,母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那些当兵的看见那个草垛,狠狠地在草垛上用大枪刺了两下。这时一只不知趣的鸡,刚刚下完蛋,咯咯地叫了起来。两个兵向鸡窝扑去,两只倒霉的鸡在咯咯的惊吓声中,被几个当兵的提走。母亲顾不上和抢鸡的兵理论,关上门,就把江涛从草垛里扒了出来。灰头土脸地江涛从草垛了出来,满身是草,问:“走了吗?”母亲看了看江涛,“抢走了两只鸡。刚养到能下蛋。”母亲的心落了底,有些心疼她的两只鸡了。“我去给你逮几只。”江涛笑了笑,算躲过了这一劫。江涛的笑容现在又浮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啊。”

江涛随着几个乡丁到了乡公所,和其他的几个看押壮丁的乡丁会齐后,被押解到县警备司令部集结。警备司令部在老县衙,壮丁们被关在离县衙不远的关公庙。一个穿中山服的长者,在押兵的长官陪同下,来看望壮丁们。长者是县中学的校长,曾经留学日本,一身笔挺合体的中山服显得整整齐齐。壮丁和押解的士兵排成一排,听老校长训话,勉励大家为国奋战。老校长笑着说:“训话就算不上了,我是来看望大家的。”接着讲了国民政府抗战的决心,和三民主义救中国。末了,给大家每人十块现大洋,还给大家鞠了一个躬。

日本人的飞机经常在头上盘旋,偶尔扔几颗炸弹。共产党的小股武装也来县城捣乱,押兵的长官对壮丁看得很紧,上厕所也要报告。几个壮丁在庙里没事唠嗑,讲山里的山林支队、共产党和国民党,讲老县衙、老校长和警备司令部。

国民党抓壮丁,共产党逼壮丁。有一年夏天,离城不远的一个村里,共产党的干部把村里的青壮年请到一个骨干分子家里,请几位青年坐到炕头上,村干部苦口婆心地动员大家参加共产党的武装。大家没有一个吱声的。只要有法子,谁想去当兵?村干部说:“给大家一个时辰,你们几个谁想通了,就下炕。没想通的,就在炕上多想一想。”村干部下了炕,其他人就在炕上。骨干分子的老婆开始烧炕,一回儿,这几个人就大汗淋漓了,有人熬不住,就下了炕。接着,又有人下了炕。当最后一个下了炕,大家竖起了大拇指,“你小子好样的。”大家嘻嘻哈哈,在一起吃了一顿蘑菇炖小鸡。这事过后,大家还是好街坊,也没有结什么仇。打日本是件光荣的事,大家要面子呢。结果,这个村里,有十几名青年“踊跃参军”,佩戴着大红花。

国民党打鬼子,共产党也打鬼子,国共两党都打日本。这就像老百姓家里的兄弟两人,为分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但不能让外人欺负。有一天,江涛在国军的押解下修公路,一个长官问:“小伙子,你说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江涛想了想:“都好,咱老百姓最坏,白天咱老百姓跟着国民党修路,晚上跟着共产党扒路。你说是不是咱老百姓最坏?”那位长官听了,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有许多家庭,兄在共产党,弟在国民党。著名导演谢晋对这种事最有认识。这谢老先生先是帮助江青拍样板戏,宣传革命文艺路线。后又拍了个《芙蓉镇》,揭露文革的阴暗、对人性的迫害。嘿,也一个老百姓。

县衙是我们那地方最古老的建筑了,由内衙和外衙两部分,日本侵华以前是警备司令部。日本的飞弹把县中学的八角楼炸塌了,县衙的外衙让给了县中学,外衙的地方大。警备司令部的大部分移到部队所在地。

这位县中学校长,就是前文中提到的、让老师们从坟墓里挖出的老校长,德高望重,深受各界爱戴。八角楼塌了,老校长首先想到的就是县衙。于是打电话给警备司令,讲学生们的困难。县衙是块宝地,墙壁坚固,敌机轰炸时,墙角、过道就是自然的防御工事。警备司令一听,坚决不干。老校长把学生是国家的财富、国家的未来的道理讲尽了,司令毫不通融。老校长火了,说:“我到上级那里告你。”一纸公文告到了县行政公署。

县公署也一时解决不了,老校长就把公文发到省里。当时正值省里派专员,解决警民纠纷。县中一个女学生被警察调戏不成,开枪打死,学生游行请求公开审理,惩罚凶手。学生们把被打死的女学生的妹妹涂上红色,抬着冲击县衙门。老校长走访了专员,声泪俱下,两人达成协议。老校长有了专员的默许,组织学生,冲进警备司令部。抬进课桌,教师们开始上课。老校长站在院子里,解劝哭笑不得的警察们。省专员一定是跟警备司令通了气,学生就这样住进了县衙。

县中学有了校舍,老校长在一棵树上挂了一口大钟,总结出敌机轰炸的规律。利用各种渠道,了解敌情。一有情况,鸣钟示警,确保了学生无一伤亡。老校长收留、资助了许多的学生。学生们能够安心读书,确实是老校长的功劳。后来我们县为国共两党输送了一批好干部,老校长是第一功臣。

那个时候全县的优秀学生背着小米,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县中读书。大多数学生家里穷,一条秋被,就过一冬。数九严寒,滴水成冰,睡不着,几个穷学生就结伙到院子里“烤硬火”--把身上的衣服脱光,站在院子里,冻透,然后钻进被窝。烤硬火一直传了好多年:“烤完硬火可暖和了,一觉睡到天亮。”县中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有一位曾荣获省试第一名的成绩,得蒋介石大奖--五十块现大洋。后来,这位优等生在八路的队伍里搞普及教育,编写的习字课本,全解放区发行。解放后,随军南下,荣任上海某高等学府校长,是一个“死脑筋”的老革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听母亲说老校长坟墓被扒,抛尸荒野,这位年迈的老人默默无语,两行清泪。

在县城里住了几天,兵役连押解着新兵出了城。出城不到十里,长官说,要多买一些米,收了所有的个人钱财。大家的钱汇集在一起,买了小米,每人一袋,踏上了回归部队之路。

江涛的五十几块现大洋被借了去,讲好了等革命成功了再还,长官给江涛打了收条。“共产党打欠条,国民党也打欠条,没人知道将来能不能还清。”江涛心里有些抱怨,嘴上却没敢说什么。这笔钱留在家里,真能顶一阵子。想着在家里的母亲,江涛心如刀割。但愿老天有眼,江涛能活着,回家好好孝顺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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