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8日

1。老父下海


作者: 张戟

依稀记得那一年年底格外地冷,考完了最后的一门课,我们几个人就急急忙忙地搭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们家还住在老宅子里,老宅子的黑漆门是我还在上高中时油漆的,依然黑里透着亮,只是去年的门对,在一年的风吹雨打之后,有一些脱落,那红色也有些淡淡地,门对上的字,还看得清,现在却是记不起了,无非是一些吉庆的老话。

我站在家门下,用手打了两下门环。“来啦。”一阵急促的、轻快的脚步声,是母亲的声音。我的眼泪紧跟着就下来了。街门在吱吱呀呀中打开了,是母亲的笑脸。我端详着母亲,傻傻地站在那。

“饿坏了吧,快进来吃饭。”眉开眼笑的母亲,一手提起我的行李包,一手把我拉进了家门。紧接着麻利地导上了街门。依然是拉着我的手。

小院里干干净净。鸡窝边上围着新的茄子秸,和干黄的黄瓜的藤,像是去年的收获。母亲一年又一年地老了,头发白而稀少,精神确还健旺。我们俩人说着话,就进了厨房。

我趁着母亲端饭的机会,进了父母的卧室。父亲正从床上下来,头上盖着一块白色毛巾--苍老而疲倦。父亲咳嗽了两声,声音低沉,和半年前判若两人。我赶紧扶着父亲,心痛地问:“爸爸,你怎么了。”

“咳,一言难尽哪。”父亲在饭桌前坐下,叹了一口气说。

“好了,好了,现在全好了。”母亲插话说,“你父亲半年前下海了,又让浪给打上来了。”

“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吃饭,吃饭,有时间我慢慢地给你说。”

父亲退休前是一个中学老师,那时他的学生都在各个企业、机关的第一线,而且有许多身居要职。我们家自然是他们的联络中心。有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同年的和不同年的父亲的学生,打着看望老师的旗号,相互间就交往起来了。当时正是邓小平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许多企业、公司应运而起,父亲的这群生龙活虎的座山猛虎、镇海蛟龙,当然也不例外。

有许多学生赚了大钱,当然也不会忘了他们的老师。他们一合计,就给了父亲一个办公室主任的闲差。无非是接接电话,照顾一下桌椅板凳。

父亲的这个办公室是一个海港的下属机构,分管海港货运的进港和出港。父亲接手的第一宗生意就是为哈尔滨的一家私人公司征购一船煤炭。煤炭和钢铁在当时都是紧缺物资,这家公司听说父亲的公司能搞到煤炭,简直是欣喜若狂,哪顾得上水深水浅。于是订好了合同,就把船开到了海港。

船到了海港,可煤炭却没上码头。轮船在码头上呆一天,是要交滞港费的。大概当时一个船位的滞港费是一天七万五。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我们所在的镇子上,万元户只有位数不多的几个。买主在码头上只呆了一天,就险些急出心脏病。可偏偏这个时候,卖煤炭的经纪人,却找不到了。

这样一连三天,买主就要给父亲下跪,说是死的心情都有了。父亲对买主说:“你先别急,我马上就通知领导,帮你想办法。”这个时候,父亲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管事的领导一个也找不着。再看看那位西装革履的私人公司老板,已经瘫软成了一团泥。

“张老师,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老板无可奈何地说,“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我赖上你了。”

父亲当时六十多岁了,当过兵,打过仗,心理上倒也没有太多恐慌,对老板说:“看你个熊样,打起精神来,想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父亲的第一步,是把损失降低到最小,他找到了在上一级领导,请求减免一些滞港费,海港同意给他找一个临时泊位。

接着父亲动用了他的社会关系。父亲的一个学生,曾扬言在我们那块地,他没有办不了的事。父亲这个时候想起了他,就和那位私人公司老板,请他想办法。父亲把事情的缘由对那位学生说了一遍,那位学生说:“老板哪,你上套了。”那位私人公司老板先给那位学生作揖,又给父亲作揖,浑身发抖,不停地说:“救命,救命啊。”

“靠,太缺德啦。”那位学生看了那位老板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把烟头狠狠地在桌子上碾死,说:“这事交给我了。”

一天后,在镇子上的一家澡堂子了,找到了卖煤炭的经纪人,经纪人说,煤炭涨价了,他也没办法。父亲对买主说:“事情既然这样,你就把船开回吧。”那老板已经是大泪磅礴,说:“家里还在等米下锅呢,让我死了吧。”

父亲说:“我上辈子该你。走,咱找人买煤,我就不信这个邪。”当天晚上,父亲把他的学生召集了起来,大家想办法,给这位老板买了煤炭。

等煤炭到了,装上了船,船却离不了港--这位私人老板把所有的钱拿了出来,去除单方撕毁合同的罚金,还差二十多万。怎么办?贷款。

贷款得有抵押,有信用啊。可那哈尔滨老客,身无分文,靠什么做抵押!父亲的一个学生是银行经理,父亲问:“贷款二十万你能做主吗?”那学生说:“有担保就行。”

父亲说:“我给他做担保。”款子贷到了,给了两个星期的期限。船开走了。老板走时千恩万谢。

船开走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老板没有把款子汇过来,信也没来一封。二十万的款子压在老父的身上,哈尔滨那边没有一点音信。银行经理却沉不住气了,上午一个电话,下午一个电话的催。老父哭笑不得地对母亲说:“你看我这条老命能值二十万吗?”

一连等了十天,款子到了,老父进了医院的急救室,好在只是焦虑过度,医生说在家躺几天就会好。父亲在家一躺就是半个月,人瘦了一圈,头发白了一半。

父亲的办公室来人,请父亲去上班,父亲倒是还想试试,母亲说:“这个班咱不能上了。”

年底了,父亲去领钱,会记说:“张老师的钱要由港长亲自批示才发放。”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说,这是因为父亲坏了他们的事。父亲说:“不是,咱要相信组织。”于是,父亲把事情的整个过程写成报告,把应付的工资和医药费的清单附在其后,打印出来。一式两份。拿着来到港长办公室。

一连两天,港长都忙,安排不上会面的时间。父亲说:“这好办,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于是,父亲让母亲给他带上午饭,上了港长室。秘书说:“港长今天还没时间。”父亲笑笑说:“没事,让港长先忙他的,我带着午饭呢。”

不到十分钟,港长大人会见了父亲。穿着一身紧紧地像捆在身上的西装,笑容满面:“哎呀,张老师,让您久等了,我早就应该拜访您。可这阵子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你这份钱我先给你记着,到时候我让人给你送去。”

父亲说:“您别太客气,这点小事怎能让您操心。我这里有两份报告,一份是工作报告和港里应付给我的工资和医药费。另外一份是我写的一个报告文学,想请您审阅后,给报社投稿。”

港长大人接过报告后,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脸上没了笑容,说:“报社不会登这类稿件的。”父亲说:“没关系,我国外的学生说,他们很关心国内经济改革的事,我可以让他们在国外发表。”

港长说:“你用真名发表文章是侵犯个人隐私权的。这报告么,最好不要发表,影响不好。钱的事,我和港务局商量一下,尽快给你一个答复。”这老土冒港长还知道个人隐私权。

港长和父亲又互相客气了一番,好像他们是相见恨晚,又像多年不见的好朋友。

又过了两天,港长亲自把钱送给了父亲。父亲却对下海再也没兴趣了。母亲在父亲讲完他的故事以后,说:“买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去买煤(霉)。”父亲很得意,他连医药费一起要了回来。我想看看他写的报告,他却不情愿,说:“早就撕啦。”我估计他没撕。(本文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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