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戟
“从今后,打鬼子,除汉奸,我在所不辞。”女海盗一抱拳,向当年的山林支队队长、我的祖父作了一个揖,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掷地有声。一袭红装在夕阳的映照下,正气凛然的女海盗格外英姿飒爽。
山林支队支队部,包括围在窗户上上百号战士,此时安静得出奇。这事发生得太突然。这个专以山林支队为敌,令山林支队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居然自己投入到革命的队伍中来。
这次来访,女海盗是深思熟虑的。自从我祖父带人杀了作恶多端的原山林支队队长、流氓江泽,女海盗就盘算着这一天。对女海盗来说,几年来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不就是为了江泽的脑袋?现在的山林支队处事公道、为穷苦的老百姓做主,不但百姓称道,富豪乡绅也赞叹不已,确是正气所在。女海盗和她的队伍这几年也确实不易,由于前几年自己任性妄为,杀了几个山林支队的人,自己的名声也在正邪之间。现在国难当头,大家理应齐心合力对付日倭,不可再刀枪相对了。
于是,女海盗穿上这身红装,告别了穿了几年的黑色孝服,单枪匹马,摸到抗联的驻地。女海盗的意思很容易明白--要杀要砍任我祖父安排。我祖父略有深思,一按桌子,站了起来,看着女海盗的眼睛:
“行,你的事情我了解,从今后一起打鬼子。”女海盗的嘴角抖动着,眼泪眼见着就要流了出来,转身策马而去。
这下子山林支队炸了锅,这女海盗原来是在山林支队通缉的名单上的,一下子收编为革命队伍的一部分,大家有的称赞,有的反对。新同志不理解,老同志更不理解。我祖父说:“上级是有政策的,国难当头,为民族大业,不计前嫌。”
女海盗的家离我们现在的住所平并不远。女海盗对祖父来说就是邻家女孩,是乡间少有的知书达理的孩子。她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乡绅,日本留学生。几年前,女海盗家还是家道殷实,香火旺盛。聪明伶俐的女海盗,曾经是许多举人、秀才心中的梦想。祖父曾经在家里照壁上写过苏轼的一首诗: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诗据说就是当年祖父写给女海盗的。那时女海盗的父亲还在,其父在外生意兴旺,人称“老先生”。老先生不忘家乡父老,兴办义学,在家乡的穷乡僻壤上盖起了乡下人从没见过的二层楼学校。那年县里组织运动会,女海盗的父亲特意从城里带来了裁缝,给家乡每个穷孩子定做了一身校服,组建了军乐队。一时间,我们那个不见经传的小村声名大振,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县志上留下了一笔。
女海盗和祖父就在这所学校里上学。女海盗曾经随父留学日本,是村里唯一的大脚女孩,女海盗曾经是家乡的仙女。学校的后院是一片花园,有牡丹、芍药和迎春。花园后面是果园,满园的梨树和苹果。梨花开的时候,早春的学校风光醉人。女海盗当年和小伙伴在校园里玩耍,捉迷藏,打秋千。女海盗打秋千是一绝,她能把秋千打平。一身缟素,与梨花蓝天相映。
战争爆发了,女海盗的父亲生意也做不成了。山里成立了山林支队,是抗日救国军的一部分,山林支队到处募捐、拉人。女海盗的父亲替乡里纳捐,出钱出枪。开始时,山林支队深得群众支持,山林支队的战士都是来之咱老百姓,乡里乡亲,细说起来全都联亲带故,又是为了民族大业,老百姓谁能不支持?咱中国的老百姓啊,是天下最善良的老百姓了。那一年,学生游行,警察镇压。一位中央大员说天下是他们打下的,就应当由他们管。一位抗日救国军老战士说:“一派胡言,死的都是咱老百姓,应当由咱老百姓管。”老英雄望着血肉模糊的学生娃,愤怒了。
江泽是山里的一个混混,胡搅蛮缠,是一个说不清的主。江泽不是不讲理,而是讲不清理。江泽的那一套理,就不是咱老百姓的理。可有一点,这人武艺高强,一把大刀,打起仗来不要命。还有一点,这个人三天不打仗就手痒,要找点事。江泽和其弟江涛横行乡里,村里的人见了他,全都躲着走。就是这个人,打的小鬼子哭爹喊娘,丢盔折甲,鬼哭狼嚎。一仗下来,抗联就像得了一个宝。两仗下来,他就升了副队长。队长牺牲了,他就当了队长,山林支队的风气也就变了。
战争到了最艰苦的时候,城里的鬼子已经扫荡了几次,老百姓连草根都吃不上了。祖母晾晒在屋顶上的白菜帮子白菜根,原是喂猪的食物,现在是活命的口粮。我们那里有的土匪开始“绑票”。第一起撕票,遇难的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家里是财主。财主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上钱款,土匪把孩子放在财主家的墙上。当孩子看着母亲哭喊时,土匪把孩子拦腰一刀,孩子的小身子,一半墙里,一半墙外。
山林支队的生存面临着考验,究竟有多苦,没人说得清。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山林支队加入了绑票的行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绑走了女孩盗的父亲。第二天传来信,要村里去赎人。那时我的祖父还在村里,有一个自己的小生意。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心如火焚,纷纷解囊,平时接受过老先生救济的人更是奔走相告。很快赎金凑齐了,大家委派我祖父到山里赎人。
那一天,天不凑巧,下起了大雨,我祖母不停地说:“老先生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啊。”催大家早点起程。山路遥遥,毛驴驮着货物,在雨中怎么也走不快。等到山里,已经是掌灯时分。山林支队收下了货款,向山后一指:“人在那,拉回去吧。”我祖父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去,看不到一个人影。走着,看着,突然绊了一跤,定神一看,我先生一时身首异处。祖父不能自制,和山林支队的战士拼命,早就有两把刺刀对着他。
天上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村里的人一路哭着,把老先生驮了回来。一生行善的老先生,就这样的去了,连向亲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那年女海盗十八岁,家里有弟弟和老母,天塌了,只能以泪洗面。祖父托人多方打听,方才知是江泽、江涛下的毒手。祖父他们晚到了一个时辰,江泽等得不耐烦,就动了杀机。同时押解老先生的另一位抗联战士有些不忍,让再等等,江涛上来就是一刀。
老先生死了,村里的流氓欺负女海盗家中无人,明抢暗夺,日子没法子过了。有的乡亲把女海盗的事情告诉了日本宪兵,日本宪兵抓住了一个,打得半死。日本宪兵到村里,要女海盗指证还有谁枪了她家,女孩盗没吱声。村里那些混混,吓坏了,有一位后来说都尿裤子了。自那以后,村里的混混不欺负她们了,还有时帮她家一下。她知道民族大义,这次日本人给她出了气,以后就是通敌,就说不清了。女海盗找到了国民政府,政府让她忍一下,等局势稳定了再算账。女海盗一家提心吊胆地过着。好在老先生在世时,行善积德,大家都帮忙送米送面,日子还算过得去。
老先生死的第二年夏天,天气毒热。那天夜里,女海盗睡在院子了。这一年身体虽然消瘦了许多,心情平复了不少,脸色也有些红润了。一袭汗巾包裹着的她那丰腴的身体,在饱经沧桑的岁月里,依然透射着美丽。天上的月亮慈悲地照着这位美丽的女子,如果是和平的年月,她会有美丽的爱情,会是一位幸福的母亲。
就是这个夏天的夜晚改变了女海盗的命运。后半夜时,一个男子出现在她的惊梦里。女海盗一激灵,挥手从枕下拔出一把剪刀,指着自己的喉咙,喊:“你走开,不然我就死给你看。”这位男子就地跪下:“妹子,我想你好久啦,我愿拿命换取和你在一起。”女海盗定神一看,一位英武的男子跪在那里,一把大刀插在身后,两眼如火,死盯着女海盗。这男子一报大号,女海盗就知道了。这位男子是一个江洋大盗,人称“水妖”,据说在水上扛着一箱子弹,踩水可以露出肚脐眼。
水妖这次夜访就是想向女海盗求亲。早在老先生在世,女海盗对水妖就有耳闻。女海盗看着他,没言语。水妖急急地问:“你讲一句回话,我立马就走。”女海盗还是没言语,也许是觉得水妖没有害人之心;也或许是经历太多,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许是惊吓过度;也许是女子自卫的一种生理反应--女海盗突然瘫软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女海盗的母亲在屋里叫着女海盗的名字。水妖越墙而去,快如疾风。
过了半个月,女海盗一家离开了老宅。又过了半年,鬼子的海上军火库被抢,山林支队的宿营地遭到了炮轰,几乎夷为平地。听说附近的人也有参战者,他们看到了女海盗,一身重孝。山林支队被打散了。江泽提前得到了线报,和江涛一起跑了。从此后,我们乡里出了一位女海盗。山林支队、海盗、国军和日军混战,到处烽火连天。祖父在家呆不下了罗荣桓的部队。
祖父接到上级命令,除掉江泽,重组山林支队。江泽、江涛两霸,仍在地方做乱,没人敢惹。江泽好赌,山林支队的眼线,探好了江泽的踪迹,化装成赌徒,将他一举拿下。当被带到我祖父面前时,江泽满不在乎,说:“早知道你们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山林支队在江泽家搜出大量财宝,江涛又漏网了。
江涛在赌场上被鬼子逮着了,在宪兵队有人举报了他是山林支队的人,鬼子逼他投降,打得他体无完肤,他却坚贞不屈,破口大骂。和他一起被捕的另两位抗联战士,和他早就认识,江涛保护了他们的身份。
女海盗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她和江涛同为抗日烈士,他们的名字写在烈士塔上。在评定江涛革命烈士时,大家有很大争论,我祖父力争,给他抗日烈士称号。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革命队伍也是由老百姓组成,功是功,过是过。
往事如烟,女海盗的故事没有几个人知晓,烈士塔上的名字,慢慢地只是一个符号,她家的房子也换了主人,已是破旧不堪了。但是那满园的芍药、梨花和梨花依然按时节盛开。春雨来时,满院的鲜花缀满泪水,仿佛期盼着昔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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