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巧正在睡梦中,梦是蓝色的。她在一条河里跋涉,脚步很重很重。水在两条腿的推动下飞起了浪花。身上没有穿衣服,这使她觉得无处藏身,心里极度的不安。突然,身体滑到一个深坑里,一个劲地向下滑去,越滑越快,恐惧极了。燕巧就拼命地叫喊起来,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燕巧听到了母亲的喊声,使劲地睁开眼睛,却让月光下窗户上巨大的黑影吓住了。猛地一个激灵,全醒了。这时窗外的人推开了窗户。燕巧的双手抓住了被子,身子在发抖。窗外的人转眼之间就已经站在土炕上了。母亲的顶门杠举了起来,却被来人抓在手里。“你这个死促寿,我打死你!”母亲骂着、喊着、喘息着。
“大娘,我不是坏人,外边有人抓我,你就救我一命吧。”来人双手把着顶门杠,就给燕巧母亲跪下了。多么熟悉的声音!“江涛——”眼前的这个人竟是江涛!!“冤家,我把你藏在哪?!”燕巧拉着被子,直直地站了起来,喊道。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急得一跺脚,土炕得一角就塌下去二寸!燕巧的身子晃了一下。江涛一步迈下炕,眼睛四周扫了一周。这个屋子呀,实在没有藏身之所。抬脚向后门奔去。打开后门,看到两个流动哨,又返回来,躲在门后。
二门外传来一阵阵砸门的声音。燕巧提着被子,遮着赤着的身子,在炕上不安地跺着脚。寒风吹在身上,像刀子。心里却像火一样,一筹莫展。燕巧一脚又踏在炕上那个凹坑里,心里却一下地亮了:“冤家,快藏在炕洞里。”把被子往外一扔,就把炕席揭了下来。“江涛,进炕洞!”一把把江涛推在炕上,把整个炕席盖在江涛身上。一跳脚,把窗推了上去。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江涛把光着身子的燕巧还是看在眼里。
江涛猛地一用力,把炕的一个边压了下去,在凹坑里躺了下来。燕巧把炕席刚盖在炕上。屋外已经有砸门声。二门已经被砸开了。“来了,来了。”燕巧母亲喊着,披上一件棉衣,去打开了屋门。屋门一把被推开了,燕巧母亲扶着门边,晃了晃,站在那里。
两个穿二尺半的、扛着枪闯了进来。“有人进来么?”一个兵伸手去拉燕巧的被子。燕巧用手拉紧被子不放。“家里没人。离我闺女远点!”燕巧母亲扑了上来,护在女儿身上。两个兵在屋里看了看,没查出什么。一个兵在燕巧身上隔着被子摸了摸,被燕巧母亲在手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两个兵从后门走了。
江涛听着两个兵走出门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才一瞥,却把燕巧美丽的身影永远地记在心里。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隔着席子就躺在自己的怀里。燕巧穿上衣服,起身关上了前后门,对江涛说:“出来吧。”江涛从炕洞里爬了出来,腿一软,又给燕巧母亲跪下了。燕巧母亲在这时候也穿上了衣服,裹好了裹脚布。看着跪着的江涛,伸手摸了摸江涛的头,说:“起来吧。折腾了半夜,饿了吧?我去打个水鸡蛋。”江涛起身坐在炕沿上。
燕巧把柜子上的油灯点上,用手挡着门缝里吹来的风,随着母亲到了灶间,开火做饭。江涛客气地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什么。就依着门框痴痴地看着母女俩。燕巧坐在铺垫上,灶膛里的麦秸在轰轰地燃烧,火膛里光照在燕巧的脸上,放出奇异的光芒。那满是污泥和灰斑的脸和乱丝百结的头发,在摇曳的火光里,绽放这圣洁的美丽。江涛的心笼罩在一首甜美的乐章里——那是一首生命和爱情的歌。
燕巧把水鸡蛋小心地端给江涛。四目相对,燕巧的眼睛有些湿润。江涛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看得燕巧心里发慌。燕巧的瞳仁在江涛的目光里,又黑有大。江涛把鸡蛋端给了母亲。“大娘,你吃吧。我该回去了。”直向大门走去。燕巧跟在后面,留下了一句话:“你若不嫌弃,等我过好了,我会娶你!”
燕巧掩上门,发现门捣已断,木木地走回家。母亲靠在炕上,正在往烟袋锅里装着黄烟。自哥哥死后,母亲心里苦闷,就开始吸烟。燕巧看着喷云吐雾的母亲,觉得脸上有一些隐隐的发烧,身上有些虚脱。“巧儿,你说怎么这么巧呢。”母亲吸完了一袋烟,把烟灰磕到了土炕下,若有所思地说,“命啊。。。”
江涛回到了家,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母亲说:“真没看出这闺女,有眼有手。”那天,江涛本来可以下午从海上赶回家,考虑到白天有过路的部队,就拖到了半夜,却没想到晚上部队在村里有过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支部队第二天拂晓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听两个士兵聊天,一个说:“这个村子里一个女人也没找到。”一个说:“有倒是有一个,就是太臭了。”这混混平时就好逗乐。大家听了,只是一乐,不知真假。
江涛在隔天的一个大清早,用家里的独轮车推着“埴”来给燕巧盘炕。埴是江涛自己拓的。北方的土木建筑有砖和埴两种。埴分大埴与小埴。大埴有二尺见方,约四指厚。用作炕面。小埴方头粗壮,方头半尺见方,二尺高。用作炕面的支柱。拓埴是一个力气活。先和泥,把麦草和粘土搅合在一起,以增加埴的“筋道”。再拓土胚,就是把和好的泥放在木制的模子里。填满后再把模子慢慢地提起来,在地上就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埴胚。模子就是一个方形的边框。埴胚晾干后,从地上揭起来,就可以用了。埴很坚固,用铁锤用力才能砸碎。
江涛的到来,燕巧和母亲喜出望外。燕巧家是典型的北方民居。正房三间,座南朝北。燕巧和母亲住在东间,西间没人住放了些杂物。中间的一间是灶间,东西两个灶台连着土炕。江涛来的时候,母亲正在西间灶台上洗碗。灶台边上是碗橱,放着几个碗和一碗咸菜。门框的上方插着一个箩筐,那是放干粮的地方。江涛进了门,把东间的炕席揭了,把破碎的埴拿走,堆放在屋外,用新埴把炕重新砌了起来。埴之间的缝隙,用稀泥泥好。燕巧的母亲在东灶间点了火,没见炕上漏烟。出了屋门看看烟囱。那天没有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屋里的炕上一会儿就充满了水蒸气。
燕巧端着铜盆子,让江涛洗了手,江涛就要走。母亲说:“到了中午了,吃饭再走吧。”把江涛让进了东间。东间一进门,是个柜子,柜子上是一个雕花的茶几。茶几上是一座木钟,木钟有一个玻璃钟座。在木钟的上方是两个镜框,面各有一幅画,画的是“明月林间照”,“清水石上流”的意境。镜框的左侧是一个戎装的青年的照片,秀气,稚气。江涛看得有些出神,燕巧说:“这是我的哥哥,漂亮吧?”
“漂亮。”江涛看着燕巧。整齐的发辫甩胸前,刚刚发育的乳房撑起了蓝色粗布大褂的前襟,一双秀目水灵灵地望着江涛。“我哥哥是建筑学校的学生。他打仗死了。”江涛想起了在收容站看到的那个死去的青年。也就是那个年龄吧。不知这位死后是否有一个好棺材。
国民党前脚走,共产党后脚就来了。八路军募集了上万斤麦子、玉米,委派给老百姓,磨成面粉,送往前线。江涛母子没白戴黑地抱着磨棍推磨。好在不是白干。老百姓磨面时克扣下的粮食,八路不细究。一个礼拜下来,江涛母子“挣”了两布袋白面。江涛给燕巧家送了一袋面,燕巧母亲安然地收了。自此两家就这样走动了起来。燕巧有时来看看。邻居们心照不宣,知道燕巧是江涛没过门的媳妇。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江涛和燕巧家的两位老人合计着想把喜事办了。村里有人在外边当八路,给家里寄回几批绸缎。说是在城里打的“浮财”。江涛到那家人家里买了一块布料,送给了燕巧。燕巧母亲看了,很是称奇,就从柜子里把自己的一件大褂拿了出来,比了比。布料几乎相同只是燕巧母亲的那件旧了些。
“这叫香油纱,在南洋才有,城里都少见。好东西呀。夏天穿上,不管出多少汗,不会粘身,凉快着呢。你是从哪弄来的?”江涛说出来来源,母亲叹了口气:“不知哪家富人又遭了殃。”燕巧父亲在世时,在南洋做生意,在家还开着纸房,日子过的红火。家里运往南洋的海参、鲍鱼,放在家里孩子们随便拿着吃。燕巧的父亲为人厚道,朋友多。结婚的时候,用高头大马迎娶新娘,新娘带着红花,穿着清式绣花夹袄。新郎是一身绸缎,引得十里八乡前来观看,谁不羡慕?
燕巧父亲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送殡的那天,燕巧父亲的朋友来吊孝,几个大男人哭得像泪人,头在棺木上撞得山响。几个同闯南洋的兄弟,有的在南洋没回来,在家的几位,却没有守住自己的家业。在这贫困的世道,杀富济贫就是正道,富人难当啊。燕巧母亲是跌过大跟头的人,没有嫌弃江涛家穷。她看着江涛,就像自己的一个孩子。朴实、有些木讷,可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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